學長說要離開台北時,我不清楚,我們多久後才會再見一面。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這些關乎時間的謎團混著油煙,一同漂浮在他狹窄的租處。我也不清楚,為什麼臨別的最後一餐要選在套房。明明疲憊的兩人,卻還是打起精神,用著沒有明火的電磁爐,假以歡快地煮起火鍋。隨著鍋內沸騰湯水發出的泡泡破滅聲,我想起自己在入職前,也曾問學長對現職的想法。現在他要逃離住了三年的城,房內只有電視聲響,填補沉默的空拍。
我夾起一塊肉,在咀嚼裡模糊地問著,那你下一份工作想做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說,且戰且走囉。這讓我想起前些日子,辦公室來了年輕的大學實習生。在我介紹環境時,她問我為什麼會選擇現在這份工作。我說,沒為什麼啊,就剛好應徵上了。她尷尬地笑了出聲,見我沒特別反應,才又禮貌地補上,我懂我懂。
回到座位,我望著要重修而始終未動的期刊論文,總是百思不得其解,那雙眼睛究竟懂了什麼。
擁抱人潮退散的辦公室,窗外的遠樓偶爾會成為燈塔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我常在疲憊時,呆望窗外一棟正在興建的高樓,裡頭裸露的鋼筋正築起荒涼的山頭。
故鄉也是如此,一些空地不知從何時起,流行著城市的建案發展。朋友的父母順著興建風潮,買了間用以經營民宿的樓。過年期間,我們三五好友曾在那頭,聊起人生,但話題卻總偏向股票與虛擬幣。
浸泡在金融與科技業的友人們,煩惱著口袋的錢被通膨吃掉。我和另個流浪教師朋友,相互對看,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沒有本金,沒有煩惱。那樣的苦笑,彷彿是我們對資本主義,所做出最大的反抗。
上了台北,我並未很快地擁有自己的租處。
在流離的日子裡,我短居於廉價的青年旅館,一間沒有對外窗的房裡。室內瀰漫著幽微的霉味與體味。向來鼻子過敏的我,經常在深夜醒來,一張接著一張,抽起床邊的面紙。但無論我怎樣小力,擤鼻水的聲音仍會打破房裡原有的寧靜。
隔日,鄰床的大哥叫住準備外出的我。我看著他邊穿起鞋邊說著:「你身體如果不舒服,要記得去看醫生,大家都是辛苦人,沒有本錢好生病。」
我有些尷尬地回著:「我只是過敏。」
沒有理會解釋,大哥冷淡地從我身邊走過。
不想太早回到租處,辦公室剛好遇上好幾個計畫,同時需要結案。我為此被分成兩人。白日的我,忙於多個案子的公文處理。等天色漸暗,我才能點開另個自己,繼續未完的期刊書寫。
在那樣寂寞的時刻,眼前年老的螢幕,像是聽到我的內心,跟著泛起橙黃的漸層。那獨屬於我的魔幻黃昏終於降臨。
擁抱人潮退散的辦公室,窗外的遠樓偶爾會成為燈塔。亮起閃爍的星火。不知為何還在焊接的工人,同我此刻也用著破英文,把期刊焊進論文。
蓋一座不屬於自己的塔。那些無法停歇的火光,錘鍊遠方沉默的瞳孔。我想起學長在逃離前,曾感嘆地說:「學術產業啊,什麼都要以Impact factor(期刊影響力)為基準。有些熱門議題,明明是台灣學者做的,卻只有到英文期刊裡才翻找得到。」
「我英文文獻看得慢,所以老是被同事取笑學店出身。」這些消磨人心的話,像遠樓後來熄滅的星火,沒人知道在夜裡趕工的人,後來去了哪兒?
結案後,老師找大家到會議室開會。
她一連指著成果裡好幾個明顯的問題,逼問主要負責的同事。同事沒有回應,眼神總是飄向他方。擅長說話的同事,見場面尷尬便立刻跳出來,說大家下次相互體諒,共創友善的職場環境,事情才能愈做愈好。
被指責的同事,隔日拿出手寫委屈的信紙。她問我這封信要不要轉給老闆。我想了想,卻想起結案的前幾天,曾在傳遞公文時,望著老闆兩手撐著頭,不斷用大拇指揉捏太陽穴,等她發現門外的我後,那抬頭的眼神疲憊得像是哭過。
其他處室的職員在某次聚餐裡,也曾說:「別看你們老闆在辦公室呼風喚雨,上層長官也常要她做很多超出職務的苦差事。」
我把這些事在腦海反覆搓揉,看不清同事當時的眼神。
打開房裡的氣窗,卻不見夜裡的風
我至今仍不明白那時的回覆是否正確。
只擁有一張床的我,在那段日子不是工作就是作夢。
直到通過試用期,確定還有一年約後,我才搬離短居的旅館。離開那日,每天都會與我講話的櫃台阿姨,開心地祝賀我。
我原本還想反駁,但話打在嘴邊,忽然感覺說什麼也沒太大的意義。
新租處附近多是新起的建案。
在前去上班的路上,我共會經過三個正在興建的樓。假日更常見到房仲領著客人。
朋友說,現在的買房人先是投資客,再剝完一層皮後,才留給真正有需要的房客。我無力猜測,周遭的看房客究竟是哪個身分,僅是提著一周沉重的食材,走回蝸居。
為了省下更多錢,我常會自己下廚。但五坪的小套房,沒有流理台。每次做菜前,我總要先把書、筆電與理想挪到床上,才有空間切肉煮菜。
做些能吃好多天的燉肉或咖哩,我常把這烹飪時光當成告解,總將大把時間,丟向裊裊白煙。再一口接著一口,緩慢地吃著冒著熱氣的蔬塊。
不去想其他事情,等一切皆空,也已近深夜。
拖著疲憊的身體,洗澡,睡覺,但房間的老冰箱因長年結霜,常在夜裡發出轟轟巨鳴,碎了我滿地好夢。拼不回原本的模樣,枕頭和棉被多是油煙睡過的氣味。
我偶爾還是會跟回鄉的學長通電話,他說最近任職於超商,店長問他想不想升幹部,但他拒絕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在準備公職考試,哪有這個時間。
掛完電話,打開房裡的氣窗,卻不見夜裡的風,吹散悶在房裡的餘煙。
杵在窗邊不動的我,見著對街路燈守著夜的枝枒。看不清遠端的夢,外送員的薪資計價調降,虛擬幣交易所也在一夕間宣告破產,打房政策仍像佛地魔,沒有政黨敢直接談論。
文明社會,不過在人吃人前,多了烹調和刀叉,但大多數人卻因此不帶罪惡地吞食。
重複相同的天亮,公寓底下的回收桶,堆滿「歡迎委賣、三房物件低總價,稀少釋出」等傳單。門外的街角,也有人舉著新房促銷的廣告牌。我穿過那些奶與蜜之夢,卻沒本錢被應許。
助理工作一年一聘,若補助計畫沒過,或辦公室找到更合適的人,我也許就要跟這座城市說再見。沒畫好未來的藍圖,昨晚煮飯的油煙,與洗衣香精正在衣上,融成沉默的異味。
不是特別順鼻,卻也不到臭。日日膠著我身的,那些沒有形體的油煙,總使我加快腳步,深怕其他人聞出我身上最自卑的那面。
在烈日高照的街頭上,或也根本沒人在乎我,那些看房客老早活在另個宇宙。唯有一位發傳單的中年男子,願意理睬我。我認出他是當時的大哥,但他沒認得我,還是頂著陽光,禮貌地發給我一張傳單。我緩慢地收起那張紙,說了聲謝謝。
但卻不確定汗流浹背的他有沒有聽見。
●摘自木馬文化出版《歉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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