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美國治安差,去讀書前我在網路上做了功課,找到一位台灣房東,和未來室友聊過後就爽快簽了約。那是個面向大海的小山城,兩層高帶院子的洋房順著地勢逐層堆疊,在加州長長的夏日裡往上望,總是滿目的花啊果啊,在牆上屋頂上報以熱烈顏色。雖然通勤要一點時間,但實在便宜,環境又相對單純,和校區附近的髒亂相比實在好太多。
浴室裡安靜下來,只剩我的呼吸聲
我當時不知道北加州這麼冷,不知道原來大好陽光會老,過了感恩節後就開始脫妝,熱力整個掉下來,日子也涼了。租屋處是個老宅,隔熱不太好,入夜後寒意滲進屋裡,在室內也得穿羽絨衣;又因為只有中央空調,開暖氣得所有租客同意(畢竟電費不便宜),看似民主,結果是所有人一起受凍。有房客耐不住買了個人暖爐,但電表是共用的,演變成房客間的電費糾紛,租約上從此規定不得使用私人供暖設備。最冷的那幾個月,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洗澡,極熱極熱,室內流雲的澡,溫暖朦朧又貼體婆娑,冷的時候洗,鳥事多的時候可洗,內心脆弱也洗,想洗就洗。
寒假前的期末考周某日,我照樣在燃燒殆盡前去洗澡,照樣在霧氣中呆滯直到必須停止(畢竟水費也不便宜),照樣為明日的奮鬥憂愁。但不照樣的是,我隱約在水氣奔騰間聽見什麼落下,碰地一聲。這附近有很多野生動物,半夜常來吃後院的李子和無花果,也曾看過兩隻公鹿在街上大打出手,但現在都不是季節。關了水,浴室裡安靜下來,只剩我的呼吸聲,心跳聲,及水滴聲。
呼吸,心跳,水滴,呼吸,腳步。那是腳步聲嗎?但房裡鋪了地毯。再聽,確實是腳步聲,很輕,但確實是,不掩飾地來到浴室門前,又走遠。我拉開淋浴間的門,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屏息以待。呼吸。心跳。房內安靜了兩秒,接著傳來無比熟悉的嘎嘰聲,那是房東附贈的老床。我立刻踹開門,一名穿高筒靴的男子半躺在我床上,正脫褲子脫到一半,手上還夾著大麻菸。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有力量過,也沒多想,大跨步向前直接拍掉他的菸,要他滾。男子不為所動,看也不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嗑嗨了。
再次要求他離開。他不耐地起身,嘆了口氣,費勁地拉起褲子。這人約三、四十歲,站直後還比我高了一個頭,滿臉鬍鬚,毛帽下露出長而卷的亂髮,穿著邋遢但不骯髒,狀態比街頭的「無家者」好非常多,更像是個嬉皮。但無論如何,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我瞥了門窗一眼,都關得好好的,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對峙沒多久,男子開始四處張望,接著走向書桌,拿起我的錢包。我火速奪回錢包,他也不反抗,就還給我。我擋住書桌,逼他往門邊去,他聳聳肩,配合地走向門口,臨走前又拿了我衣帽架上的羽絨衣。再次動手搶回來,我直接開門推他出去,他也就走了。關上門,鎖好。呼吸,心跳、心跳,呼吸。我聽見他在院子裡走動,長草發出沙沙聲,從窗簾縫隙往外望,一片漆黑,隱約有人影晃動。他在做什麼?我不敢再往外看,他在暗我在明,待在窗邊一定很明顯。
此刻我仍光著身子,隆冬中全身冒汗
確認完所有門窗都有鎖好後,我忽然想起應該要清點失物。回到書桌前,電腦、手機、鑰匙都還在──但錢包呢?一瞬間我慌了,隨即發現從對方手中搶回錢包後一直抓在手上。此刻我仍光著身子,明明是隆冬卻全身冒汗,浴室門敞開著,雲氣盡散,鏡中是後怕的我。想起前陣子學校附近有個博士生被搶劫,歹徒要他交出電腦,但他的論文存在裡頭,死也不放,結果被開槍射倒,還是全被拿走。那一夜我毫無睡意,關了燈依然警戒著。夜半我又聽見有人來試了門鎖,當然鎖住了,腳步接著移到窗邊,窗簾後浮出一隻比夜晚更黑的手,試圖開窗。或許是四肢冰冷吧,窗面甚至沒留下一點手印。
隔天一早家門口來了警察,原來隔壁那戶通報有人闖入。那對夫妻長年旅居國外,鮮少在家,最近才搬回來,那人大概一直把他們家當成歇腳處,直到昨晚發現無處可去才闖入我的房間。和巡警大致描述情況後,他請我帶他到院子走一圈,只見床邊那扇窗的紗窗已被暴力扯下,棄置在籬笆旁,鋁框變形,紗網也破了個大洞。那扇上推拉窗非常重,我從未想過能從外側打開,很少上鎖。
事後跟朋友談論起,全都罵我太魯莽,我總開玩笑說身為台灣人,實在無法接受對方穿鞋上床,那可是三十年家教累積的一種本能,怒意壓過怕。收拾的時候我還撿到四五根菸蒂,氣到重新洗過地毯。但每次重述這個故事時,腦中浮現的都不是憤怒或恐懼,而是那男人的毫不在乎:知道房裡有人還是進來了,被抓到也不在意,當著我的面還想順手拿點什麼,離開後還折回來試門窗。那究竟是個什麼狀態?我不知道。誰都說美國治安差,也愈來愈多人要求灼熱手段,好像那樣就會變好。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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