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可樂王暫時棲居的工作室之前,要先爬上一段陡峭的狹長階梯。位於基隆港邊的老舊公寓,日光燈打在灰暗的水泥牆面上,折射出陰冷的光澤,將樓梯擠壓得更窄,彷彿一條隧道。上到五樓,幽暗的走廊穿行至盡頭,鮮豔色彩倏忽在三面白牆的簡樸空間裡綻放開來,像拔地而起的煙火──《宇宙無敵萬年飛行》繽紛的星系和機翼、《永遠閃亮的一天》懸浮在浪一樣雲層間的多彩泡泡、《卡通人生》萬花筒般的粉嫩背景、《小鳥君》紅豔豔的帽子和嘴唇□□
可樂王一身素色衣著,站在他捨不得賣出的畫作中間,談起色彩成形的過程,帶著與他詼諧名字不甚相稱的沉靜語氣:「壓克力顏料一層一層堆疊上去,一畫就是幾個月,才有這樣的厚度和亮度。」
幾乎每幅畫裡都有的曼陀羅式花朵圖樣,也是時間堆積的成果:「它很難畫,因為我不用模子,是一筆一筆畫得像圓。過程很枯燥、乏味,但我可以坐在那裡慢慢畫,像一種自我修煉。」
進到藝術的核心,瘋狂與紀律不再是悖反的兩極,而是密不可分的形影。自我定位為插畫藝術家的可樂王,二十多年來一邊接案畫插畫,一邊從事藝術創作,「畫自己想畫的東西」,每天聽音樂畫畫,固定工作至少十個小時。
「一般人上班八個小時,做藝術沒有這回事。因為是樂趣,覺得好玩,不會去管幾個小時,就這樣子做。」
「好玩」是可樂王創作歷程的軸心,要對抗他口中「看重學歷輩分、太嚴肅」的體制內藝術環境。取名可樂王,「因為好玩,在自己的創作領域裡劃地為王很快樂」;為副刊文字畫插畫,「因為喜歡挑戰,不知道會畫到什麼」;加入「拜金小姐」寫歌詞,創辦詩刊《壹詩歌》,接下潮牌、劇團、偶像劇等跨界案子,因為好玩;從高中就愛上現代媒材壓克力,拒絕畫油畫,「因為我叛逆、搞怪」;國小二年級看到同學很會畫無敵鐵金剛,拿白報紙學著畫,隔年立志要當畫家,「覺得畫圖最好玩」。
「好玩」的具象,是未曾停歇的創作腳步。「我沒有什麼創作計畫,但隨時隨地都有東西在做。」畫得興起,一抬頭已是早晨是常有的事。不知不覺來到他形容為「再十年就可以領老人退休金」的年紀,畫過的圖太多,問起完畫的年分,還得翻作品集找。為什麼靈感能這麼豐富?可樂王不假思索:「因為我的童年太無聊了。」
▋涵洞與沙漠
可樂王畫裡所有斑斕色彩的起源,藏在一個消防車進不去的涵洞內裡。涵洞一端通往基隆市區,另一端是他口中「古老的世界」──七○年代末尾、八○年代初的三坑礦區,日治時期開始的煤業緩緩走到了盡頭,留下滿村被熏黑的木造矮房,兀自老舊下去。「我對童年生活環境的印象,就是一片黑。」
礦村裡的孩子多數時間百無聊賴,看完老三台晚上六點的卡通,「覺得無聊就畫畫,不然就去礦區跟大家鬼混,打彈珠,玩尪仔標」。暗裡有光的時刻,是大小廟宇請來的酬神表演──胡撇仔戲、金光布袋戲、明星康樂隊。「胡撇仔戲和金光布袋戲都是晚上開演,劇情都很極端,古裝戲戴墨鏡,穿有亮片的衣服,武功招式一個比一個誇張,像是『掌風一出地球反三輾』。」
「太荒謬太好玩了,我都會去搶坐第一排看。那時候感覺自己像在馬奎斯《百年孤寂》裡的馬康多村,三不五時會有吉普賽人闖進來,帶來外面世界的怪奇把戲。」
怪奇的不只融合古典與現代、本土與外來文化的拼貼風格,還有「照亮黑色礦村」的絢麗色彩。彩繪戲台大塊大塊的螢光顏料。隨劇情閃爍旋轉的七彩霓虹燈。戲服和戲偶大紅大綠大紫的亮面布料。礦村馬康多般消亡為一片平地之後,豔麗的顏色從深沉暗夜裡穿透出來,留在了可樂王的畫裡。
「我在學生時代就這樣畫,很像沒調過色,常常被問為什麼要用這個顏色。我是故意的,因為我覺得那個很台灣、很野台、很溫暖。」
可樂王的獨樹一格從小學開始。很會畫無敵鐵金剛的同學轉學後,他成了涵洞裡公認最會畫畫的孩子,一邊在老師指示下畫反攻大陸的壁報,一邊讀伯父的李敖《千秋評論》等黨外雜誌。雜誌的出刊毫無定數,這個月還買得到,下個月被查禁後就沒了蹤跡。近距離見證過黨國體制的蠻橫,讓可樂王對於體制內的教條格外反感。國中導師罵他「畫圖沒前途」,將他逐出上段班,他繼續每周到畫室學素描和水彩,考進「集合全台灣最會畫圖學生」的復興商工;復興商工繪畫組畢業後,大多同學去補習考大學,他選擇進公司畫動畫,退伍後又辭掉這份「一個月可以畫到六、七萬」的高薪工作,要實現「一邊接插畫賺錢,一邊做藝術」的理想人生。
叛逆的路徑必然顛簸。可樂王形容,當時台灣的純藝術環境是一片沙漠,市場規模小,而且「畫廊不喜歡我的畫,他們都是體制內的,不讓你隨心所欲」。接觸畫廊碰壁的同時,他也拿插畫作品集戰戰兢兢地到報社和出版社自薦。「我那時候連名片都沒有。《聯合報》繽紛版編輯下樓看我的作品,要我念電話給他,我心想他應該上樓就忘了。」
出乎意料之外,編輯不只記下電話,還發了稿,開啟了可樂王的插畫生涯。
▋亂搞與療癒
大報副刊、百科全書、小說封面,工作機會接連而來。雖然可樂王自稱當時的插畫大多要回應客戶需求,「什麼風格都好」,他特殊的用色和筆觸仍然吸引了關注。1994年,蔡康永看上可樂王在媒體上「古怪、噁心又性感」的插畫,主動聯繫他為新書畫插圖;1995年,盧郁佳在《自由時報》增開「天生玩家」版面,也找上可樂王擔任創版美編。「她想把版面編得活潑一點,我沒有美編經驗還是找我去,大概因為我比較搞怪。」
「那個版面主要給年輕人看,弄很多莫名其妙但受歡迎的東西,交通守則亂寫,英文亂教,常常收到整個麻袋的抗議信。」「亂搞」兩年之後,新進報社的主編彭樹君指定找可樂王,一起創立「花編心聞」版面,開設新專欄,意外開啟了插畫與文字結合的新形式。
「當時想把政治版常看到的單幅漫畫拿來說一些日常生活上的事,回味一下童年或這個時代。」一開始,可樂王一個人一星期畫好幾天,後來加入其他插畫家,一幅圖配上短短文字,帶起了圖文創作的新風潮。
「現在一般把這個創作形式稱為『圖文』,但當時在許多人眼裡,它就只是『怪怪的東西』。」1998年,可樂王將圖文專欄上發表的作品結集,出版《旋轉花木馬》,被放在書店的笑話區。「它不像漫畫,也不像繪本,彷彿一個嶄新的水果品種,無法被歸類。」
「無法被歸類」的意思是,他開創了一個新時代。接下來幾年,可樂王的圖文書和筆記書大賣,跨界邀約不斷,在大眾藝術市場開闢了懷舊與惡搞兼蓄的綠洲,創作能量乘著跨越千禧年的癲狂氛圍,一路飆升。
直到2005年。一天可樂王一口氣喘不上來,心悸,感覺快死掉。反覆送急診,醫生診斷是肺阻塞。那天起他戒菸,推掉跨領域工作,回到創作的初衷。「大概有三年時間到處在看醫生,周間早上跟一群看病的長者擠公車,覺得自己瞬間來到七、八十歲。」肺阻塞無法根治,只能吃藥控制,三十多歲的可樂王病情起起伏伏,決定專心畫「自己看到會開心的東西」。
起初畫鳥。「那時候覺得生命很脆弱,像一隻小鳥,需要被呵護。」於是有了總是戴一頂鮮紅頭套的「小鳥A」。後來覺得不夠,又開始畫紋路繁複的花朵,越畫越多,成了他畫裡的標記性圖騰。
畫裡的世界繽紛美好,媒體稱他為療癒系藝術家。也是那時候開始,總是嘴角上揚的「小啾」以不同變形出現在他幾乎所有畫裡。四十五度向上飛過宇宙的是小啾。雙手朝天高舉的是小啾。站在綠色大象和紫色章魚旁邊快樂揮手的是小啾。披著閃亮華麗斗篷的也是小啾。每個小啾眼裡都倒映著七彩閃光,彷彿前方充滿希望。
可樂王說,小啾就是他自己。暖色畫布背後,是肺病纏身的陰鬱。陰影裡的藝術家不樂觀,也不勇敢。「你所畫的,都是你在追求的。」
▋時代與科技
2009年,可樂王受邀在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展出,第一次賣出大幅畫作。原意為自我療癒的圖像得到共鳴,他感覺自己的創作「邁入了全新的時代」。儘管在他眼裡,所畫的仍是「體制外的小眾藝術」,但在觀者身上得到共感,肯定了他用畫筆描繪時代氛圍的努力。「雖然我在畫裡處理的是我個人,但大家會有共感,表示我的作品裡有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
擅於在創作裡變造、復刻童年的美好回憶,可樂王不只深刻觀察時代變遷,也弄潮兒般地把玩著新技術。剛入行時用刀片做美編,轉用電腦上色、學會Photoshop之後,發現文圖排列的全新視覺可能和複製貼上的樂趣,興沖沖地都應用在2000年出版的圖文書《可樂王AD╱CD俱樂部》裡。近幾年AI技術興起,他也嘗試要AI生成圖片幫助構思插畫,問AI對創作中圖文故事走向的建議。「它好有邏輯。用了之後才發現我是怪胎,因為我的思考不在邏輯內。」
正是自己的「邏輯失控」,讓可樂王認為AI不可能取代人的創意。「藝術家有人文精神和哲學思考,AI不太可能。」數位生成的圖像,也缺乏畫布上顏料的質感。「顏料的堆積,在數位圖片上是看不出來的。畫在畫布上的圖,每一幅都不可能畫第二次。創作好玩的地方就在這裡。」
又是「好玩」。繞過時代與科技變遷的藤蔓,創作終要回歸本質。可樂王特別喜歡的畫作,還有發表在報紙副刊上的〈少年期〉。咧嘴笑的小啾占據大半畫面,機翼形狀的短短雙手平舉,像要出發飛行。「這是一道提問──也許我從來都沒有出發過,或是自己沒察覺其實還身處原地。」
小啾身後,色彩燦亮的光芒纖細、幽微而堅定,彷彿來自涵洞深處。那是可樂王對抗生命裡長長闇夜、永不消逝的馬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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