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曆年前大掃除的時候，我不斷看到那雙鞋，淺灰色的厚底走路鞋。已經半年時間沒有穿過，表面積了灰塵，所幸因為氣味消散，連貓咪也不去蹭了，於是沒有沾到貓毛。那雙鞋看起來很孤單，似乎是被遺忘了，其實卻是鮮明的存在，提醒我們，它的主人已然遠行，再也穿不著了。我對正在拖地的印尼看護阿妮說：「爺爺的鞋，清理掉吧。」
阿妮望向那雙鞋，點點頭：「好。」沒有再說其他話。
我還清楚記得，那是疫情前的某一天，有很好的陽光，我們在百貨商場裡，讓父親試穿了幾雙走路鞋，他挑選了這一雙。「合腳嗎？好走嗎？」我問。
他拄著拐杖，在店裡走了一圈：「可以。」可以就是滿意了，我立刻拿到櫃台去結帳。那天覺得特別開心，因為父親不必再穿那雙鞋底將要綻裂開的功夫鞋了。父親對功夫鞋情有獨鍾，彷彿穿上式樣簡單，黑面白底的功夫鞋，就成了一代宗師。台灣愈來愈難買到功夫鞋，我去大陸出差或旅遊時，常想著幫他帶一雙回來，而後發現大陸的功夫鞋也愈來愈少了。
因為心臟問題，父親的腿腳總是腫脹著，穿上功夫鞋的腳彆屈著，感覺很不舒服，但他總是說：「很舒服啊。」直到再也無法將腫脹的腳板擠進黑色布鞋裡，終於，他接受了我的提議，去買一雙好走路的便鞋。買鞋的那一天，認知症的母親也一起去，她一直對我嘀咕：「幫爸爸買雙皮鞋吧，他穿皮鞋很帥的。」
「爸爸年紀大了，他需要的是舒服，皮鞋很硬，不舒服啦。」我耐心的跟母親解釋。
我幾乎忘記了父親只穿皮鞋的那些歲月了。我也幾乎忘記了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大小去「生生皮鞋」買鞋的日子。那時候在西門町平交道旁的「生生皮鞋」是個高級品牌，母親的學妹答應了男友求婚，就是因為那男人在「生生皮鞋」買了一雙美麗的涼鞋送給她。父親領了年終獎金後宣布，全家人都去買鞋。母親問是去菜場口的鞋店買嗎？父親豪氣的說：「去生生吧。」我們一起歡呼，並複誦著廣告詞：「生生皮鞋來了！請大家告訴大家！」就這樣唱歌似的一直唱到鞋店裡。 □
父親買了深咖啡色的繫帶鞋，母親買的是乳白色的高跟鞋，我和弟弟則是女童男童的學生鞋，而我一直被櫥窗裡那雙紅色漆皮娃娃鞋所迷惑，幻想著一直一直盯著看，有一天，母親就會對父親說：「她那麼喜歡，買給她吧。」又或者等到我長大並且變得美麗的那一天，愛我的那個男人會為我買下一雙美麗的鞋。當然，這兩種狀況都沒有發生。
家裡沒有鞋櫃，孩子的鞋放在門口，大人的鞋則放在床下。小時候趁著四下無人，我偷偷穿上母親的鞋，試著走出婀娜多姿的步伐，高跟鞋的平衡不好掌握，走了幾步就放棄了。我又套上父親的鞋，頓時覺得好溫暖，被皮革包裹的孩童的腳，有一種安逸感。當男人比女人輕鬆多了，脫下鞋子放回床下時，我這樣想著。
我最喜歡的，是在星期天的早晨，父親把全家人的鞋子一字排開，用鞋油擦得亮晶晶。那真是細膩的手工活兒，先用舊棉布把皮鞋上的浮塵撢拭乾淨，再把鞋帶拆下來，接著就用海綿抹上薄薄的黑人鞋油，均勻的塗在皮革上，最後再用刷子或擦鞋布來回的磨擦，力道忽重忽輕，直到鞋油煥發出光亮。
黑皮鞋難免磕磕碰碰，那些創痕也在父親的耐心和巧手下，化為烏有，父親擦過的鞋，就像新買的一樣。穿上剛剛擦好的鞋走出門，覺得整個人都神氣起來了。
我們後來搬到大一點的家，有了玄關和鞋架，誰在家誰不在，一進門就知道了。青少年時父親對我們的管教比較嚴格，沒看見他的皮鞋，我們便感到一陣鬆弛的愜意。我會約著母親去趕一場電影，或者去小吃攤吃個晚餐，因為父親出差去，我們就有了短短的假期。
「家裡沒有男人在，真自由。」我發出這樣的感嘆。
「家裡一定要有個男人。」母親微笑著對我說：「就算有雙男人鞋，也是好的。」
她對我說起那些我還沒出生的舊日故事：據說父母剛結婚時，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他們在下舊社租屋居住，那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有一排日式房舍，形成小小的聚落。父親和幾個同事一間間租下，有單身或結婚沒有小孩的，成了彼此的鄰居。因為工作性質特殊，男人們常常值晚班，母親說女人們最怕的就是颱風天，竹籬笆被狂風吹散了，小偷就摸進來闖空門。有一回闖的不是空門，那個賊竟然摸到獨自在家的年輕太太床上去，所幸太太驚醒大叫，鄰居們抓上掃把就趕了去。賊嚇跑了，也把所有的太太們嚇破了膽。
先生們集資將竹籬笆換成磚牆，更叮嚀太太們，就算是先生不在家的日子，也要把先生的鞋放在門口。「男人的鞋很有用的，壞人以為家裡有男人，就不敢闖進來了。」母親如此叮嚀，彷彿一雙男人鞋就能保護女人免於傷害與恐怖。我記住了，這專屬女人的護身咒語。
念五專時，有個浪漫的女同學，愛上一個騎重機的龐克男人。男人穿著皮夾克，緊身牛仔褲，臉色有些蒼白，我對他的皮革短靴印象很深刻。皮靴表面有些磨損，深褐色又混著淡黃色，鞋頭很尖，裹著銀色的金屬。女同學和室友們合租了校外的公寓，她們感情很好，結拜為四姊妹，女同學排序第三。大姊和二姊常戲謔的說：「我們有個見色忘義的姊妹，談了戀愛之後，就夜不歸營了。」那時候我們看著龐克男載著三姊在校園中呼嘯而過，又聽說他有一個樂團，在酒吧駐唱，覺得根本就是愛情小說的情節。我曾和另一個同學看著龐克男載著三姊，風一般的從面前掠過，那是不戴安全帽的年代，三姊的長髮在空中飛揚，成為一闋〈菩薩蠻〉。
「我要開始留長髮了。」同學說。「我覺得騎機車去兜風超酷的。」我說。
可惜，不到一個學期戀曲就變了調。先是四妹提醒三姊，要注意龐克男的暴力傾向。四妹在校園裡餵流浪狗，她說她親眼看見龐克男抬起腿，把一隻小型狗踢飛，三姊不斷解釋這是不可能的事，龐克男和她一樣是愛護動物的人，肯定是四妹看錯了。然而大姊、二姊和其他同學都相信了踢狗事件，三姊在學校餐廳遇見我，她很激動的反覆為男友辯證，而後問我：「妳不會相信這種鬼話吧？」我真不好說相信或是不相信，只是很好奇：「如果不是真的，四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三姊的眼睛直勾勾的望向前方，深吸一口氣，她挺直背脊：「我覺得她應該是很嫉妒吧。」一股寒意，隨著餐廳大門被風吹開，我打了個寒顫。
到了暑假，三姊順理成章的搬出公寓，是龐克男把她接走的，三個姊妹雖然擔心也無可奈何。開學前，她們收到消息，三姊鼻青臉腫的進了醫院。朝夕相處讓龐克男感受到無可紓解的壓力，他忍不住動手，動手後又哭著道歉，這一次則是下手太重，導致三姊肩胛骨脫臼，肋骨斷了三根。我們去醫院探望時，哭得最厲害的就是四妹：「都已經打倒在地上了，還用力踢她，把她的肋骨踢斷。」我的眼前突然閃現龐克男腳上的短靴，鞋尖的金屬宛如凶器。
男人鞋不再是女人的保護，也可能為女人帶來傷害與恐怖。
自此以後，看見尖頭的男鞋或靴子，我便感到一種不快的忐忑。
許多年過去了，有男人走進我的生命，而後離開；許多挑戰與挫折發生，我都靠著自己的力量走過來了。在外租屋的經驗不只一次，但我從來沒在門外擺上一雙男人鞋，我的作法是把所有的鞋都收進門內，不洩蹤跡。
父親最後帶去醫院的，是他很愛的勃肯鞋，「穿脫都很容易」。他這麼說。沒想到脫下就再沒機會穿上，隨著父親離世而燒化了。
到了送舊迎新的年終大掃除，我請阿妮清掉了最後一雙男人鞋。這個家再也不需要男人鞋，經歷過這麼多，我已經是個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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