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上古神話中炎帝之女女娃溺海而亡,後化為精衛鳥,口銜西山木石填東海,歲歲年年,無盡無休。
精衛:民國政壇重要人物汪兆銘(1883-1944)別號。汪早年投身革命,曾謀刺清攝政王載灃未遂。抗戰爆發,汪精衛投靠日本,於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1944年病死日本名古屋。
王安祈教授是兩岸戲曲界重量級劇作家。新戲《精衛》為她創作四十餘年最獨特的嘗試。這齣戲劇幅不大,但格局精妙,寓意深長。《精衛》劇名具有雙重意義,既指涉《山海經》的精衛鳥填海神話,也指涉「中國最大漢奸」汪精衛大起大落的生命故事。滄海大荒中徒勞往返的孤鳥,民族戰爭裡玩火自焚的叛徒,這兩條線索原無交集,卻因為「精衛」的牽連,構成一齣驚心動魄的戲劇。
多年以來王安祈與國光劇團推動劇場新美學,從劇本、唱腔、表演到團隊與觀眾默契,面面俱到。她所編寫或擔任藝術總監的新戲不再拘泥傳統題材,轉而發掘複雜人性面向。《天地一秀才──閻羅夢》穿越時空、挑戰正義論述,《三個人兒兩盞燈》串連家國歷史和幽幽情慾,《胡雪巖》、《清宮三部曲》反思個人命運與政治鬥爭。至於《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的喧囂與淚水、《金鎖記》的華麗與蒼涼,更是雅俗共賞,成為國光的招牌好戲。
更值得注意的是一列實驗性的作品。如《王有道休妻》、《青塚前的對話》,與國家交響樂團合作的《快雪時晴》、國外導演合作的《歐蘭朵》、靈感來自《聊齋》和日本漫畫的《狐仙故事》,以及近似清唱劇的《孟小冬》,在在顯示編導演越界甚至跨國的勇氣。
《精衛》可說是王安祈最新也是最為大膽的嘗試。這齣戲以精衛神話為基礎,演繹汪精衛叛國公案。精衛原是一則女性神話。與女媧創世的開闊壯麗不同,精衛填海凸顯生靈面對宿命的悲哀,以及逆天行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冒險。那冒險如此卑微卻又堅定,因而有了荒謬的向度。傳統神話不乏類似主題,夸父追日,愚公移山,刑天舞干戚,在在點出先民面對自然甚至宇宙的無情干預,所作的有情回應──義無反顧的情,九死不悔的情。
精衛鳥的幽靈千百年後盤桓不去。1910年3月31日,汪精衛和同盟會同志刺殺攝政王載灃事敗被捕,清廷判汪「大逆不道,立即處斬」。汪在獄中寫下〈慷慨篇〉四首:
銜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奼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台。
第一首即引用精衛銜石填海典故。〈慷慨篇〉傳誦一時,一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尤其膾炙人口。這是汪(版)「精衛神話」的開始──一則男性神話。汪精衛當時才二十多歲,多少青年因為他的傳奇益發堅定革命志向,其中包括參與營救的南洋女子陳璧君。汪因多方聲援而獲救,兩人正式結為連理,成為「革命加戀愛」的典範。
假若──假若汪精衛1910年慷慨犧牲,國共兩黨必定都能尊奉他為烈士。然而歷史不這麼發展。民國建立,汪精衛任孫中山文膽,也是其遺囑起草者及執筆人。他進入權力核心,歷任國民政府主席、國民黨副總裁等要職。他的主要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蔣介石。汪、蔣之爭從寧漢分裂延續到抗戰爆發,凶終隙末,勢不兩立。1938年十二月汪發表〈豔電〉,響應中日合作,成立南京政權。1939年六月,國民政府宣布汪為漢奸,全國通緝。
從革命英雄到賣國漢奸,汪精衛叛國始末至今依然眾說紛紜。對此國共歷史的判定出奇一致,都指向汪不忠不義,是為國恥。但汪的同情者則認為汪忍辱負重,以時間換取空間,大有助於抗戰最終勝利,更何況汪政權保護了治下淪陷區人民的生活。此外,更有從汪的性格、妻子的影響等個人因素著眼者。無論如何,日本投降前九個月汪已然病逝。1946年國民政府炸毀汪墓,屍骨無存。
在可見的將來,汪精衛的罵名肯定持續不輟。然而海外識者別有所見。2009年,香港出現《雙照樓詩詞□》,盡收汪生前舊體詩詞,或慷慨,或淒涼,在在顯示其人複雜的心境及絕佳才情。此書得到史學家余英時、詩詞學家葉嘉瑩兩位先生推崇,視之為另類「心史」。余慨嘆汪的詩人本性,葉更一針見血,點出汪的「精衛情結」。從清末刺殺攝政王到抗戰賣國媾和,汪精衛總是在非常時刻鋌而走險,作出非常選擇。他哪裡不明白事不可為的道理,卻一意孤行,哪怕萬劫不復。
汪臨終時,據傳囑咐將詩稿一同入葬,最後一首〈自嘲〉:「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汪精衛預見了自己身後的命運。他的詩詞點染著英雄末路的悲涼。
王安祈《精衛》的發想由此開始。但她既不附和任何黨派的「民族大義」,也不刻意煽情、大作翻案文章。她從楊治宜教授新作《汪精衛與中國的黑暗時代》(聯經出版,2024)得到詩、史「雙照」的靈感,結合個人感悟,創作出極其獨特的好戲。她讓神話的精衛和歷史的精衛跨越千萬年時空,在京崑舞台上相遇。他們各自吟哦自身的遭遇,詠嘆生命的混沌,詰問彼此存在與意志的極限。
王安祈以往創作或主導的劇作不乏穿越時空的設置,或反觀歷史的意圖。前者如演繹書法或繪畫時空之旅的《快雪時晴》、《十八羅漢圖》等,後者如《孟小冬》、《百年戲樓》等,都令觀眾耳目一新。但從沒有一齣戲像《精衛》一般,直面如此具有爭議性的人物,或如此曖昧的倫理、政治話題。更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祈有意藉《精衛》叩問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精衛鳥千古銜石,總也無從填平溺身東海的憾恨;汪精衛自謂粉身碎骨,救生靈於塗炭,但他的作為豈無一言難盡的動機,或始料未及的後果?當年他慷慨高歌「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晚年卻寫下,「艱難留得餘生在,才識餘生更苦」。
魂兮歸來,歸來又向何處?或許只有藉由戲劇創造的另類空間,「餘生」才能演繹出「再生」的向度吧!王安祈將兩個精衛引入魅幻空間,互為主客,不斷幻化。精衛鳥可以轉為陳璧君,汪精衛無從擺脫蔣介石。臆想與抒情的盡頭,詩意乍生。歌之詠之不足,更有賴舞之蹈之。《精衛》不僅是京劇、詩劇的結合,也是舞劇,良有以也。也正是在這樣的另類空間裡,精衛鳥、汪精衛幽靈得以穿梭今古,從而見證「相逢應一笑,異代有同契」的可能與不可能。
王安祈與國光所有的創新戲劇導向一個大哉問:什麼是戲,什麼是戲曲,什麼是台灣的國光戲曲?這類話題在世界戲劇史上其來有自,現代及後現代劇場尤其常見。王安祈將其置於特定的京崑傳統和台灣時空中,因此有了特別意義。而她所在意的不僅是歷史的回顧,更是知情意的叩問。
《精衛》提供了最新啟示。王安祈多年致力「內向凝視」,「抒情特質」,「跨界實驗」;戲不只是搬演悲歡離合,更是對身體與媒介互動的層層關照。而在技術、審美,與思考層面外,戲劇的倫理何在?面對強大的傳統壓力,「創新」和「背叛」、「正統」和「裂變」的分野何在?
就此而言,《精衛》的隱喻性呼之欲出。當代台灣去中、反中的洪流勢不可遏,王安祈和一群有心人卻一心致力京劇美學;她逆流銜石,填充惡浪,無怨無悔,所憑藉的不正是一股精衛精神?而她不甘於京劇困境,屢屢跨界突破,離經叛道後的功過,只有留待來日評說。王安祈對汪精衛的同情,有她個人的寄託。精衛,是「癡絕」的代稱。
然而藝術離不開政治,《精衛》的題材和語境尤其如此。海峽彼岸意識形態掛帥,汪精衛其人早已「定性」遺臭萬年。台灣自謂民主聖地,可以容忍思考汪精衛忠奸的空間,甚至搬演成戲劇,的確彌足珍貴。弔詭的是,在抗中保台的大纛下,戰爭還是投降,賣國還是愛國的認證遊戲從來沒有現在這般紅火,我們似乎又去古未遠。
汪精衛的歷史日益湮沒,但汪精衛的幽靈就在你我左右。「相逢應一笑,異代有同契」談何容易。《精衛》戲裡戲外就是作為劇場的台灣。
●國光劇團×翃舞製作《精衛》,4/26-4/27假台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演出。詳情請見:https://tttc.ncfta.gov.tw/home/zh-tw/2025tttcall/12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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