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嬤講話鋒利如刃,用台語說就是「銳」。一張嘴就要酸人,有時像甘梅,酸中帶甜還算可口;有時如鹽酸,言語所到之處被蝕得冒泡。話雖如此,但我也還記得阿嬤陪我去幼稚園校外教學,開往七股鹽田的遊覽車上怕我盯著豬哥亮歌廳秀看得頭暈,而塞進我嘴裡的仙楂餅那股甜蜜,比她說過的任何話都甜。境遇使然,她過去不能活得太溫馴,這性格擺在現代,加上雙馬尾就是妥妥的傲嬌。
不只嘴巴厲害,阿嬤手中刀工也了得。每月拜拜要有雞,她會去雞舍挑隻雞,帶去市場請人宰了拔毛,大鍋燙熟後帶回家親自處理。廚房地板架起陣形:置板凳,木砧板下鋪好層層報紙(以防雞油噴濺)。接著手起刀落,先快速剁下雞頭,再從屁股對半斬成兩面,翅、腿、胸逐項分離,不出幾分鐘一隻成了一盤。這畫面至今歷歷在目,還是不曉得為何她平時喊著無力又乾癟的指節握刀後,竟像關老爺扛著偃月刀再世,板凳如馬鞍上下起伏——肉屑噴濺,覺得阿嬤可再活千年。
年節是阿嬤能量輸出的高峰,她的子子孫孫都等著她炊粿餵食。阿嬤與母親將幾十斤的米漿裝在能透水的粿袋裡,夾在扁擔跟長凳中間緩慢施壓,用兩天一夜的時間慢慢逼供,不時還要翻面,直待它再也吐不出一滴水,粿的前身便被釋放,等待融入其他配料,學習成為更完整的粿。
阿嬤特別會做鹹粿aka蘿蔔糕,老家一帶都稱鹹粿,糕體顏色深,會放香菇、蝦米、肉末、紅蔥頭,料多扎實,蘿蔔絲反而放得不多。煎過後沾醬油,吃起來頗有分量,與外觀白皙粉嫩的港式蘿蔔糕簡直為不同食物。後來詢問母親,才知道前者是米漿壓乾後再揉捏製成,適合久放;後者把米打成米漿後直接與蘿蔔混合,水分多容易餿。阿嬤的料理跟她的冰箱一樣,總是不甩時間的流逝,再用最扎實的方式把人餵飽。
2
年節時的母親沒有拿手菜。在工作跟家務間來回奔波的她對料理沒有特別鑽研,日常的炒菜跟炒肉沒有節慶感,不會在此刻登場,母親只負責當從市區回來過年的伯母的二廚,像台能備料跟負重的Pepper機器人,面帶微笑不曾喊累。
母親唯一的假日就是初二回娘家。等婆家中午的大型回娘家聚餐收拾完後,她帶著五個孩子開休旅車啟程,也要回自己的娘家。印象中,早期八卦山隧道尚未通車時,要從彰化海邊回南投外婆家得走平面道路,路經北斗時母親會要我們拿兩百塊下車,去路邊那間沒有店名的肉圓店買幾袋肉圓,像得來速一樣拿了就走,一分一秒也不想延遲。
外婆家有舅舅的電腦可以玩、有網路可以用,更不會有好事之徒管我們幾點睡覺,對小孩來說就是實體版史萊姆好玩遊戲區。玩著玩著餓了,到廚房翻找那袋得來速肉圓,淋上粉紅色的醬料,又有體力輪著玩幾場貓狗大戰跟皮卡丘打排球。
有幾次覓食,目擊徹夜打牌或聊到餓了的母親跟阿姨們,幾個中年婦女像半夜餓醒偷翻冰箱的國中生一樣輕輕打開廚房的燈——目標依舊是那袋,快速、道地、能填肚的得來速,反正沒人會對炸肉圓說不。
打電動的時間寶貴,我跟弟妹們總是哀求母親不要只回外婆家兩天一夜,但第二天傍晚總還是得收拾行李,爬過層層山路回到海風灌溉的漁村。很後來我才知曉,當年阿公會打很多通電話催促母親回去,每通電話都像在提醒:家是在海邊,不是山裡了。母親性格剛正又耐勞,不願有一絲可能被貼上歹媳婦的標籤,總是能在聚會的興頭上喊停,這點令我們這些新新人類(她總是這樣稱呼年輕人)難以理解跟效法。
後來我有自己的電腦了,再後來電腦也不好玩了,我有時不會跟著回外婆家了。作為留下來的人,我看著初二的聚會結束,五個姑姑們與各自兒孫離開,柏油路的白線一覽無遺,壓在上頭的每台車都開走了。少了孩子的尖叫聲我很感激,但突然地安靜也有些末世感。阿公坐在客廳的搖椅上,用白濁的眼望著門口,他的視力已經無法從客廳判斷有沒有人要進門裡,但他總會往門口瞧,像向日葵永遠面著太陽。
當年他打那些電話給母親是為什麼?我忍住沒有問,因為已知道答案。
3
在餐餐自炊的家庭長大,從小我有樣學樣,多次嘗試自己做料理。有時還未料理就失敗,像那次在田裡生火試圖自製烤雞,但還在生火時就被發現阻止附贈兩個耳光;有時料理後迎接失敗,在大人們都忙著做事的午後,拉著弟妹與大同電鍋一起做創意料理,浪費了不少食材。
工作後迷上做麵食跟發酵,有陣子嘗試做各種饅頭,記得老人家喜歡吃,特地帶幾粒回老家。
「我無愛吃饅頭。」直男阿公講話總是能兼容和藹跟直接。
原來是我記錯,喜歡吃饅頭的是阿嬤。拿了一顆雙色饅頭到神明廳去,放在牌位前,與旁邊的七彩果盤比起來有些寒酸。下次得多做一點。
生活流逝得太理直氣壯,總是忘記她有天也會跟著歲月離去。那時我才真正回憶她。洗著粽葉的、蹺腳吃龍眼的、說我可以多做些饅頭的阿嬤。
那年過年擺碗筷時有些尷尬,用數學來說少一副是對的,但不多擺一副又顯得過於現實。阿嬤吃得少,分量上沒有什麼變化,多出來的那隻炸蝦,我再吃一隻就是了,但阿公身旁那個位置,怎麼看就是不對勁。就像某一年母親終於脫離了好媳婦身分,做一個自由的新新女性後,不用再跟我們姓洪的一起吃年夜飯,娘家愛回幾天就回幾天,替她開心的同時也是有點不習慣。
沒有阿嬤做的鹹粿了,大伯夾了一口姑姑做的鹹粿,說怎麼那麼黏啊。我也嘗了一塊,粿真黏在上顎處,吞了好多次口水才進肚。阿嬤的存在感到這時還是很高,硬是讓我們花了好幾秒再回想她當年的味道。
再過了幾年,結婚頭一年的堂哥帶堂嫂回來過除夕,擺碗筷時又順理成章多一副。飯桌似乎就是這樣,有來有往,無需多想。但總是想很多的我邊喝可樂邊期盼,希望堂嫂未來也能自由地決定年夜飯在哪吃、娘家想何時回。一年有一千多餐要吃,光想午餐要吃什麼已經很煩惱了,女人們不用再為一頓晚飯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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