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投中心新村,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地方。這裡的紅磚房子排列整齊,雖然簡陋,但每一戶都在有限的條件下過著踏實的生活。巷子裡晾著衣服的竹竿,牆上掛著鄰居送的辣椒和花生,每到傍晚,總能聞到家家戶戶飄出的飯菜香。
十歲那年,父母因為攢錢的事爭執不下
父親是一位退伍老兵,為了養家,靠著一口鐵鍋和一雙巧手,在村口開了一間小麵攤。麵攤粗陋得不能再粗陋,幾張矮桌,一塊油漆剝落的木牌,上頭寫著「阿忠麵攤」。父親的湯麵自然也沒有豪華的食材,可勝在湯頭的濃厚,靠醬油與豆瓣醬調出來的湯味,讓村裡的老人孩子吃得滿嘴滿足。
我尤其記得店裡那只鋁碗,碗沿有一道明顯的凹痕。那是某次父母爭吵後留下的痕跡。那一年,我大概十歲,父母因為攢錢的事爭執不下。父親想把錢投進麵攤,買一個更大的湯鍋,母親則想用來給我買新鞋。吵到最後,父親一怒之下摔了鋁碗,碗滾到地上,磕出了一個凹痕。
我當時躲在牆角,眼睜睜看著母親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父親則默默彎腰撿起碗,用手輕輕擦拭邊緣,嘴裡喃喃道:「摔壞了還能用。」第二天早上,他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給鄰居們盛麵,還對我笑著說:「這碗有了凹痕,湯更香了。」
我不明白父親話中的含義,後來才知道,父親從來沒有真正生母親的氣。他的沉默不是因為怒氣未消,而是他知道這個家不容易,他無法用更多的話去解釋,只能靠手裡的湯麵,撐起一家人的日子。
父親的麵攤不只是我們的家計來源,也是整個村子的聚會場所。傍晚時分,老人搬著小凳子聚在攤子前,一邊吃麵,一邊聊著過去的事;小孩拿著筷子戳著碗裡的魚丸,追逐嬉戲,吵吵鬧鬧。父親總是笑著說:「麵攤是窮人的大餐廳,一碗湯麵就是全世界。」
如今的我,早已離開北投中心新村,住進了城市的高樓裡。每天穿梭在會議室、咖啡廳之間,忙於開會、寫企畫,生活看似光鮮,卻總少了一份踏實。幾個月前,父親病重,我直到最後一刻才趕回去,而他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
老宅牆上,有我幼時騎三輪車撞的磕痕
父親的遺物不多,但母親說,那只鋁碗一定要帶回老家。回到北投的那天,我再次站在老宅門前,心裡說不出的滋味。老宅的牆上,當年父親親手刷的白漆已經斑駁,牆角的磕痕還在——那是我小時候騎三輪車撞的,父親只是笑著說:「磕壞了,留個記號,證明你來過。」
進到屋內,我在櫃子裡找到那只鋁碗。碗上的凹痕依然清晰,彷彿提醒著我,這個家曾經歷的風風雨雨。母親看著碗,淡淡地說:「你爸後來說過,這碗摔壞了,但捨不得扔,因為那是家裡吵架的唯一紀念品。」
整理到傍晚,鄰居王奶奶端著一碗麵來:「這是你爸教我的湯麵做法。他說過,湯要濃一點,麵要燙一點,吃下去才叫滿足。」我捧著碗,因那鹹中帶甜的味道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坐在老宅門前的台階上,望著漸漸融入夜色的山景,腦海裡全是父親的身影。他一邊忙著燙麵,一邊笑著對鄰居說:「這碗麵不貴,但有家裡的味道。」
回到城市後,那只鋁碗被我放在書架上,每當工作忙到心煩意亂時,我總會想起父親說:「麵要燙,人生也要燙,不能冷下來。」
現在的我終於明白,「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是生命中最沉重的教訓。我努力追逐的所謂成功,原來不過是一種替代品;父親想要的,只是多坐下來陪他吃幾碗麵,聊聊那些平凡又重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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