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20日 星期三

【2023第20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二獎】陳鼎斌/邀請名單沒有K(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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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2023第20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二獎】陳鼎斌/邀請名單沒有K(上)
汪啟疆/歷史的痕跡
黎紫書/我在

  人文薈萃

【2023第20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二獎】陳鼎斌/邀請名單沒有K(上)
陳鼎斌 (大同高中三年級)/聯合報
(圖/阿力金吉兒)

S的婚禮上,少了K,K不在邀請名單中。

「你要去哪裡?」在出門時,K倒在沙發旁的玩偶堆裡問。他已經19歲,卻是個心智不到七歲的小孩。

「哥哥去工作,你待在家裡看電視好嗎?」K點了點頭,他有時候特別懂事,當我要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他每每都會確定我的動向,像是了解什麼,又害怕什麼,K的世界只有吃飯睡覺跟他的小牛玩具,他夜晚必須抱著小牛才有辦法入眠,而牛對S來說是堵牆,永築在內心而不可毀滅,它太過堅固,堅固到在他的身上留下許多記號,對於人母,或許是愛與犧牲的象徵,對於S或是對於那隻牛,這都是噩夢,他應該被車子撞飛,他應該被雷劈中,被莫名的人為的怪奇的災禍纏身。

在沒有K的日子裡,S好像活得很好,S不會讓K親暱地叫,S要我跟他當朋友,S要父親死後不准託夢給他,S害怕鬼,所以拜拜都跟神乞討不要再遇到K。去年八月,S的家因為暴雨而被淹沒,打了通電話給我,說道:「你可以來幫我清理嗎?」H出差,所以家裡剩他一個,他不知道大型垃圾要怎麼處理,他不知道要打電話請水電工確認管線,他只是想確認:「我會不會被電死。」在滿是積水的家裡,在電線破舊的家裡,在沒有H的家裡,他害怕出事,害怕變成鬼。

「那個孽種還在吵。」S聽到K的玩鬧聲說,言語帶著死人的氣味,濃郁的屍臭讓人聯想到他的腐朽與屍水,他們家淹起的不應被稱為天災,而應該是人為,人性的腐爛。我下意識地跳過K的話題,自成年以後,我不願意S談到K,我想他也百般不願,不過偶爾的煩躁還是會使之想起K是他的酷刑,使他死在陽間。「所以你可以來幫忙嗎?」S問。因為當時正值暑輔,那年我被安排到救火的職位,所以早上我都必須待在學校上課,看著一群與K年齡相仿的孩子,靜悄悄地坐在書桌前,畫起一幅幅藍圖,雖然形狀各異,但雛形卻引人欣慰。

「好,我下午過去。」

學生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看到學生,我偶爾也是帶著憤怒,憤怒不公的體制讓我落入疲累的境界,憤怒不公的天公,讓我遇到鬼,還是最恐怖的厲鬼,在你生活徘徊,時不時還會從背後穿過你的身體,再回頭邪魅一笑,想打,卻又拳拳落空。

教學組長走近說道:「因為V要退休了,所以可能要麻煩你接任這屆的305、314、318。」我知道,這是告知,而非詢問,更不是討論。那年S的離開也沒有跟我討論,他用冠冕堂皇的樣子說:「你父親應該也不希望毀了我的人生。」然後就拖起我買的行李箱,我買的智慧音箱,走出了大門。

V的退休來得及時,去年,我帶完高三,各自為政的科內事務令人不敢恭維,相互推卸的責任被拋出天際,又重重落在我的眼前,他們將我稱之為「救火隊」,用渴望及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其中又燃燒著熊熊烈火,像是為了焚燒我的屍體,讓我化為灰燼,然後成為養分,滋養他們愜意的生活。

「你怎麼這麼慢?」S喝斥道,到了吳興街已是傍晚,但天還是亮得可怕,想要照明這個地方陰屍之氣,而我沒有光芒,沒有桃木劍,沒有符咒,只是一個人,進到地獄,進到停屍間,看著那些無法使用的家具,看著那些尚未退乾的積水,正要開口,S卻說:「你真的很不孝誒,都這個時間了,也不會順便幫我帶晚餐。」

「所以我應該天打雷劈,對嗎?」我冷淡地答道。

S彷彿意識到了我的心情,並沒有回答,只是換了種口氣,繼續催促著我處理那些成為垃圾的家具,或許在這個家,也不需要家具,畢竟沒有活人,死人都是用飄的。

我搬起木製的沙發、木製的桌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掃地機器人,還有S從家裡隨葬而來的骨董櫃,放在門口,跟他說:「明天會有清潔隊來收,自己注意一下。」S擺了擺手,示意他了解我的意思,謝謝他的顯靈,讓我不用擲筊來詢問。

回家後,S又打了通電話來,看到電話上的稱呼,我竟有一時的衝動想改之為「孽障」。K在房裡練習著積木的堆疊,他的訓練就是如此簡單,我希望他以後能夠像那群高三一樣,堆起自己的人生,也可以堆起S的墳,讓他知道,他的家,是K築起的,不然就去當孤魂野鬼。

「明天陪我去買家具。」S說,我好像忘了,他是厲鬼以外,還是殭屍,或是西方的吸血鬼,恨不得抽乾凡人的陽氣與血液,來滋潤他的生活。可我卻難以拒絕,除非我也變成K,他就不會再來找我,因為我也是鬼,他心中的鬼。但此刻的我,只能受鮮血的牽絆,供給我的血,來滋補我血之源,他應該恨不得將我與K的血統統討要回去,不然他很害怕隨時都會失血,失血就會死,死就會變成鬼,然後說:「你父親不希望我變成鬼。」

K常常活在他的世界裡面,他與小牛的對話讓教國文的我也不曾了解,他的語言像是一種曲調,抑揚頓挫不假,但旋律的擺動儼然不是能聽的樂曲,我希望他會在S的喪禮上唱歌,他不應該聽佛歌或者是阿彌陀佛之類的。

「好,但我明天也要上課。」我與S說道。

「你要去哪裡?」K又問了。

「你想我這幾天去哪裡?」我反問道。

「去上班,去跟大弟弟大妹妹玩,像是我跟白衣大姊姊一樣。」K說。

白衣大姊姊是他的診療師,他每周都會與他見面不下三次,所以滿是親暱,K知道我會和誰互動,但他始終不明白「老師」的職業,所以我像他的白衣大姊姊一樣,只是跟別人交流,而我確實在救人,救一群被無端縱火的孩子,覆蓋一位,臨陣脫逃的墓碑,他應該希望我種棵松柏在他的墓邊,象徵他的常青與師道,而火,會燒毀木頭。

「去睡吧,你今天已經玩很久了。」我對著K說道,如果有鏡子,我會想知道我此刻的眼神,或許學會伸縮自如的演出,未來還能當個演員。

K躺到床上,闔上雙眼,然後想起他沒有刷牙又站了起來,以前他需要我的提醒,但他漸漸記得了這些瑣事,我不希望他一蹴而就,這樣的他,我已然感恩。潔畢,他仍會躡手躡腳地抱著小牛,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說:「晚安。」有時,我正處於走神,他會站到我理他為止。

在K熟睡後,我都會進到他的房間,看著他,床頭有玩偶與之作伴,窗台上是他在扭蛋機裡抽到的玩具,夜色燦爛,眾生在窗外成長,放眼望去,樓下一片的燈光仍是光彩,遠方佇立的高樓大廈,仍有人在熬夜打拚,每天,我都會見到那些軀體,疲累而充實,活得自在。

我想S看到K睡覺時也會著迷吧。可我隱約又記起,在K九歲的那年,母親喝得爛醉回家,衝到房間裡看了K幾眼後,提起被子,重重掩住他的臉龐,K的踢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俯衝向前將S拉開,他持續說著:「我命苦,苦啊,你們怎麼不去死一死。」(上)

●這篇小說的筆觸毫不留情,但作者才華洋溢,每個點都揭露得非常精準。──張貴興

●我其實很喜歡這篇小說的「怨氣」,陰暗的細節可看出作者的恣意奔放。小說的場景調度是相對複雜的技術,所有選擇都支應了陰暗的想像。──童偉格


汪啟疆/歷史的痕跡
汪啟疆/聯合報
很多事都綑纏一起發生因之難解

(作夢的人也會被夢多而噎到)


知道該做什麼,但是不想做就止住

(樹肯予落葉是因為湧現新芽的意識甚強)


今日所不做的事不代表明日不會去做

(蝴蝶絕不綑纏毛毛蟲是否自己孩子的心事)


放下或淘起井水轆轤□軸必須纏轉相反方向

(由繩索想及伸捲舌頭的變色龍)


糾結綑纏……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砍斷哥頓結

(人的裸體狼正咬嚙剝去皮的羊)


屬於一個族群必欠缺思考另類族群情緒的悲喜

(美麗台灣的海洋羽毛在朝向異色白土地飛翔)


機器獸沒有靈魂與愛已全受戰鬥按鈕操控

(不能懂達文西人體畫上各個手臂的方位)


一蓬巨大的迎頭浪窒息的蒙緊了駕駛台

(此刻舵手在翻覆時才向我說大海是滌罪所)


世界超出思維綑纏以外的事太多太多

(我的小世界僅能認知柴米油鹽……愛之有無)


黎紫書/我在
黎紫書/聯合報
爸說的,當時爺爺在,爸也在。

哪裡?

「這一邊。」爸的手指在相片上滑過去,往左越過相片的邊沿,停在約莫兩公分外。「約莫這兒吧。攝影師的鏡頭再移過來一點,一點點就好,我和你爺爺都會在這相片裡了。」

那可是一張歷史性的圖片呢,中學課本裡有印著它,報紙和電視上偶爾也會出現。爸說那時爺爺抱著稚齡的他擠在背後的人群裡,就在這鏡頭的視野以外,兩公分之遙。

兩公分也就夠遠了,爺爺和爸爸終究沒上鏡,也就不會在歷史課本裡出現。爺爺把圖片從報紙上剪下來,放到他們家的相冊裡,就像那也是他們家裡參與過的事。這多麼可惜啊。有時候他會想,要是當時鏡頭稍微往左移動0.1公分吧,他就可以驕傲地告訴班上的同學,甚至是他的歷史老師,喏,這是我爺爺,騎在他肩上的是我爸。

「說不定是入了鏡的,只是後來沖洗照片時被裁掉了。」他舅舅對那相片仔細研究了一番。他舅舅以前在學校裡是攝影學會的會員,有過幾次在暗房裡沖洗照片的經驗。「那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有個小工具,裁照片得有個標準尺寸。」

就是這「標準」讓他感到迷惑。不是尺寸的事,而是沖洗照片的人怎麼在暗房裡昏暗的紅燈照下做出判斷,框選時憑什麼決定該偏左或偏右,將哪些人從這些歷史性的相片裡裁汰。

「呵呵,反正被裁的總是那些邊緣人啊。」舅舅伸手撥亂他的頭髮,阻止他再往細裡想。「別傻,你爺爺和爸爸不一定真的在那裡。不都是你爺爺說的嗎?你爸那時才多大?根本不可能有印象。」

「誰都可以說自己在場嘛。」舅舅把他整理著的頭髮再撥亂一遍。在各種阻撓人思考的方法中,他最討厭這一手了。

以後他讀了一些關於攝影的書,多少懂了一點裁剪照片的原則和道理。要怎麼裁,裁哪裡,裁多少,其實不真有一套尺寸。若真有所謂方圓,都以照片裡的「主角」為準──裁掉別人,無非為了凸出這些人。

於是他後來再看見那張相片,便總是忍不住細細端詳裡頭那個「主人翁」。那人站在照片左側,臉朝左方,手裡拿著紙像在宣讀什麼。這樣的照片,專業取角不該把鏡頭往左邊拉,儘量把背景裡的群眾收納進來,好表現場面的壯觀麼?卻是因為這人的背後站著一排當時很顯赫,今已無人叫得出名字來的大人物,這照片便不得不這樣拍了。

他想,當時擠身在人群裡的爺爺一定不知道,自己竟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一張意義重大的照片的邊緣,他和他肩上的孩子也就成了可有可無的人。

他是因為這原故,後來才會迷戀上自拍的。他說他不能容忍這種事,不能讓歷史遺漏他,把他當作多出來的枝葉般剪除。所以我才會在許多大場合裡遇見他,並且總是能一眼把他認出來。他就是那個你常常看見的人──帶著像素最好的手機,背包側旁的兜子裡還插著自拍神器,在各種集會和示威活動裡跑上跑下,爭取在種種時機舉起手機見證歷史,以及那個總是站在各個大人物前面的自己。

老實說,他自拍的技術相當不錯,取角更是常常出人意料。對於他要以「吾輩的歷史」為題開一個攝影展,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我真的挺喜歡那些作品。我是說,要是能少一點修圖的痕跡,應該會更了不起。

(黎紫書《余生》近日將由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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