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2日 星期六

【卻顧所來徑】趙剛/番仔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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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3 第844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卻顧所來徑】趙剛/番仔坡
【慢慢讀,詩】王信益/花圃情事

  人文薈萃

【卻顧所來徑】趙剛/番仔坡
趙剛/聯合報
(圖╱王春子)
▋天地寬闊裡的渺小眷村

我小時候住的那個「海軍影劇五村」,北面是小學,南依墳墓山,西連好幾個不同軍種的眷村,有情報局的、國防部的、憲兵的,還有陸軍的,共構一個千餘戶的大眷村集,有孩童嬉鬧聲、砧板油鍋聲、叫賣聲、麻將聲、收音機聲、自治會廣播聲,不一而足。那東邊呢──靜靜的稻田由西向東連綿至遠處的一條寂寞小公路,這片稻田的南北各以一溜小山丘為限。

和大陸的大院不一樣,眷村沒圍牆。它與山丘,與稻田,與農家之間,並沒有人為區隔。但我們小孩兒都知道,一出村子,就是「村子外頭」,是一個說閩南語的、廣大的、農民的「老百姓」天地。我小時候有一個「素樸社會學分類」:外省人是軍人,本省人是農夫。聽起來很刻板,但你能說錯嗎?整個小學六年的「家長職業分布」基本上就這兩種。當然,這只是我這種市郊眷村外省人的經驗。讀高二時,一個住在仁愛路三段的,讀的是全台最有名的、蔣宋美齡當榮譽董事長的貴族學校──復興小學與中學──的吳姓外省官二代,有一回在班上的家長職業調查表上看到竟有同學標記其父為「農民」,大為驚訝,從而失笑。

稻田遇到橫在它前頭公路的百來公尺處之前,在它的南側,有一個生意興隆的豬隻屠宰場。除了禁屠日,每天天剛矇矇亮,屠宰場那邊就準時傳來尖銳而淒厲的號叫──以牠的死喚醒沉睡中的我們。屠宰場旁有一個小水塘,塘邊有一棵老榕樹。夏天午後,常有水牛在榕樹下的泥湯裡泡著,背上既有新的濕泥,也有皴裂的乾泥。這時候,牛最寫意了,連為驅趕牛虻而輕甩著的那條尾巴都顯得悠閒。通常,會看到一兩隻鳥站在牠肩胛骨附近,不時下嘴啄牠身上的蟲子。我們哪知道那叫椋鳥,都管牠叫「啄牛鳥」。這時候,通常牛主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午睡去了。老榕樹位於山坳的一個出口處,山坳裡住著幾戶人家,還有一棟傳聞不佳的白色荒宅。

矮胖的老榕樹很親民。它粗粗的主幹高不足兩公尺,且備了像是連綿山脈的縮微模型的板根,當我們的腳凳,讓我們一蹬就上到那十五度角平伸出去,足夠讓一個人仰臥其上的幾條粗大樹杈。老榕樹綠葉如蓋,搖晃的縫隙間天光微露,看久了會覺得天地晃動。夏天,兩三個小朋友躺在上頭吹涼風,從少棒到女孩到老師,瞎扯一通,應吹盡吹,下面還有一頭絕不洩密的牛哥。面朝村子方向的那位,還可以一驚一詫地實時報導他眼波掠過平野而獲得的眷村動態,其中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比:「趙剛,我看到你爸了!」「我操,那是楊慧如跟她姊嗎?」那時,天地寬闊眷村渺小。如今,屠宰場原址早蓋上了無辜的、不知情的豪宅。池塘、老榕樹與鬼屋等自然與「人文」風景,也俱泯滅了。原址現在都被內湖國中給圈起來,而它是校友也不讓進的。我曾踮腳往裡頭瞅過,曾經鬼屋與池塘,今日花圃停車場。

▋通向世界的唯二路徑之一

其實,不只是內湖國中那一塊兒山進不去了,整個後山幾乎都進不去了。小時候,地也都是有主的,但沒設防,進出自由。也不知何時開始,你只能沿馬路而行,哪兒都拐不進去,不是設了鐵絲網、柵欄等屏障,就是立起「閒人免進」、「內有惡犬」等警示牌。且不說這個了。

綿延近兩公里的稻田之中倒也不是全無人家,有兩三戶孤舍掩映在宅邊的龍眼樹或柚子樹下,傍晚時分,炊煙依依,夜深了,偶爾傳來悠揚的土狗吠聲,那真是「犬聲如豹」。今天公寓裡貴賓吉娃娃之類的叫聲,「我只覺得牠們吵鬧」。

遠方的公路僅有兩輛車交會的寬度,車子歪倒在道旁水田的景象並不稀奇。那條馬路通一路公共汽車,橘紅色、長引擎蓋、班次少。你真等它的時候,望穿秋水吧,但它卻常在你不經意時老氣橫秋地噗噗駛過。那條路隨著都市擴張,增生成今日的雙向八車道,連名字都闊:「成功路」。在我們村子與那條公路之間,有一條鄉間小徑迤邐穿行稻海之間,大家都管它叫「番仔坡」(仔讀如子)。我們就是從番仔坡走到老榕樹的。

最初,番仔坡是一條土路,後來鋪上碎石子,後來上了柏油。再後來,就不見了。它是我們村子通向世界的唯二路徑之一,但因為它連結的是偏僻的台北東郊南松山與饒河街一帶,頗冷落,遠不如通往內湖路的另一條小徑。內湖路一線連到大直海軍總部、圓山動物園、台北車站、衡陽路與西門町。天天上下班時人如潮水的這條小徑,卻從沒人給它起個名。它只有街道號碼:內湖路二段76巷,這一「巷名」至今不變。

「番仔坡」這個名不是眷村外省人取的,而是跟著當地人叫的。「番仔」是民間台語對台島原住民族的蔑稱。據說,三四百年前福建漳泉移民來到內湖之前,這一片地界已有平埔族「凱達格蘭」一支世居於此了。然而到我小時候,已經看不見任何少數民族遺留了。這個名當然不算,只能推論他們的存在。但如今,連這個名也都從人們的日常話語中消失了。也合當如此吧,因為那條小徑早已埋沒在如積木般參差而立的公寓大樓與停車場之下了。如今只有捷運文德站入口處的一方「碑記」還提起「番仔坡」一筆。

在那「一望無際」的稻田中如一條小溪的番仔坡,有著古今中西所有通向一無名村落的鄉間小路的輕快與沉重。一個人(當然最好是一個拎著包的青壯男子啦)從遠方走來,那叫「歸來」,而他的背影叫「別離」。將近六十年前的一個周末下午,一位當時不過四十來歲但在小孩兒眼裡已頗老的滄州老鄉高伯伯,就是從一輛橘紅色的公共汽車走下來,走上番仔坡的綠野,走進我們灰灰的村子,找到我們家。他是來借錢的。我們八口之家的確沒有餘糧,奶奶陪他說話,為他包了一頓餃子。他離開我家時,身形更其佝僂了,夾著一個老公事包與一把長傘。我很難過。我多盼望我們家有錢借給他。我隔著一段距離跟著他好久,目送他粗短的身影消失在細長的番仔坡。

番仔坡挨著我們村子的這一頭,後來搬進兩三戶本省人家。他們的生活條件似乎比我們眷村家戶還差很多,與附近山根的一個有著大曬穀場中堂懸掛「西河」堂號的三合院老宅的林姓農民相較,更是懸殊。其中一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鐵籠。讀國中時我天天經過,早上籠子是空的,下午放學時,就常看到一張比我們不過略小兩三歲的很瘦的男孩的青蒼無血色的臉,扒著不鏽鋼欄杆咿啊咿啊的,但那又不像是掙扎,更像是期盼。估計是孩子爸出門上工前,把他給關進籠子裡的。我看過他父親,三十來歲,矮個兒,黝黑,短而密的灰白頭髮,老是神經質地自顧自微笑著,眼角布滿魚尾紋。

他們家的對過住著一個「牽豬哥」(台語)的老人。常常是天都黑下來了,他才跟他的豬從外頭下班回來。這個「牽」指的不是人牽豬。依我的童年記憶,那隻豬總是義無反顧地領在前頭,而老人則雙手背在後頭亦步亦趨地隨行。當然,他手裡總攥著一根記不得是鞭還是棍的玩意兒。所謂「牽」,我的理解是牽線作媒:讓種豬上門去跟別家母豬交配去的。我從來沒見過老人與豬哥早出,只看過他倆的晚歸──走在我家小弄口的「內湖路二段76巷」的暈黃路燈下。哪怕是經過一整天的性勞動,豬哥從不精疲力盡,反倒總是氣咻咻地、忿忿然地走在前頭。記憶裡的牠,非常結實,且毛髮濃密,根本就像是一條將攻擊性成功昇華為更崇高目的的野豬。從這兒,我理解了老人的專業就是讓豬哥雄赳赳地走前頭,藉此呵護牠專業所需的氣昂昂。

▋番仔坡的那座天主堂

番仔坡東邊盡頭丁字路口的對面,有一間小小的二層樓天主堂。至少一甲子了,那個天主堂始終保持大致原貌,不像往西不遠處的一間曾經是我幼稚園所在的基督教會,舊房拆光另起新樓──歌德尖塔、羅馬圓柱、法院階梯。這間謙卑的、小小的天主堂,在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裡,卻是稻海遠方的唯一一間二樓屋子,孤獨而醒目,無端地竟有些愛爾蘭。這樣的風景,你今天還可在眼鏡行配鏡時,讓機器托著你下巴再閉上一隻眼,在驗光儀器裡見到它的示意圖。今天的天主堂幾乎是整條成功路還保持原樣的最老建築了,但它絕對無法成為地標,因為四周不再是稻田襯托它,而是比它高上幾倍的樓房壓著它。

天主堂曾經有洋神父。讀國中時,有一個周末下午和蔡頭百般無聊,闖進去東摸西看。一個瘦高的中年洋人走過來,用國語抑揚頓挫地問我們:「你們來,幹什麼啊?」蔡頭學他的腔調說:「來,你們這邊,溫習,功課啊。」神父低頭溫和地注視了我們一會兒,走開了。後來,我從網上知道從1950年代起好幾茬執事都來自比利時的方濟宗。1980年代之後吧,這個天主堂就不再有洋神父了,也算符合時興的「本土化」吧!

天主堂的旁邊是天主教方濟中學,中學後頭是一座小山,小山後頭不到千米是2019年正式啟用的內藏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巨大堡壘建築──「美國在台協會」。我沒翻山勘測過,是看谷歌地形圖得知的。

1980年代下半,我在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台灣同鄉會」之類的場合遇到一位內湖鄉親,本省人,1970年代到的美國,之後因政治因素一直沒回台灣。他知道我是「外省人」而且也無誤地知道我的政治立場與他不同,但當他得知我自故鄉來時,眸子閃現友愛、親近與好奇。第一個問題就是:番仔坡的那座天主堂還在嗎?原來,他老家在教堂後頭。

1970年,十三歲,國民中學二年級。眷村的男孩終於可以到其實還沒真正完工的內湖國中上課了。於是我,以及所有眷村學齡男孩女孩,天天走上番仔坡上下學,到底右手邊,就是國民中學了,對面則是方濟中學。那兩年,我們都結結實實親歷了番仔坡兩旁稻田的生命循環:從春寒料峭的田水裡的一畦青苗,到插秧,到稻草吋吋竄高,到開花結穗,到整株稻子被飽滿的稻禾壓得垂頭彎腰,到收割,到打穀,到堆起稻垛,到燒稻草以其黑灰作肥。冷春到初夏,盛夏到初冬,一年兩收,四時循環無誤,而日日行經其中的小人兒也一起發育成長。他們看到微風輕撫稻尖的同時也感到微風輕撫他們的臉──是那個時代、那個年齡所少有的溫柔體驗。他們長著青春痘的鼻子也曾貪婪地聞過稻花香。他們也都用拇指尖捏掐過飽脹的新禾,怔怔好奇地看著乳白的漿液順指尖而下。

國中二年級的導師是覃正義先生,湖南人,軍官退伍自習取得教師資格,教我們國文。覃先生鄉音仍重,表情舉止總還帶著軍人的定靜威武,抹了薄薄髮油的頭髮往後梳得齊整,有點肚子,皮帶繫得老高。他軍人出身,但從不體罰我們,反而是師大系統畢業的年輕老師,那體罰得兇啊,打耳光、罰跪、說粉碎自尊的狠話,所在皆有。有一次,覃老師看到訓育組長也同時是我們數學老師的「X」(註)罰我們班的很多男生集體下跪,他就找上他的同事嚴辭理論。下一堂國文課,他以一種認真甚至於沉痛的表情告訴我們,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尊嚴,除了天地父母,不可屈膝。覃老師對作文課督導甚嚴,有寫得好的,他會要作者起立朗讀。我屢屢求之而不得。有一回,他出了個題目:「我的書房」。對這個題目,我不知怎地特別想來事,認真做了個大的。內容早就忘了,反正就是故作恢弘,說什麼天地是我的書房星辰是我的明燈,不能做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之類的。結果,覃老師非常喜歡,要我站起來朗讀,之後還誇獎了好幾次。我上國中後,成績就沒再拔尖過,很少這麼露臉,所以記得特別清楚。你若問我那種「大氣」是從哪兒模擬來的呢?答案只能是:番仔坡。檯燈下,我支著頤,冥想的是番仔坡──開闊的天地、曖曖的遠村、流動的長風、起伏的稻浪……

註:「X」者,非為隱其名,當然也不是不知其名,而是當時同學們的確都如此叫他。X先生,本省人,三十歲上下。他黑板上的幾何圖形畫得確實漂亮,尤其是那個圓真的圓,但他的「X」字母的發音也未免太有特色了──讀如「ei (三聲)-ko(一聲)-su(輕聲)」。久而久之,同學就以如此發音的X當作他的外號。X得知此事,將力圖改正兮,但改得費勁,每次發那個音之前都慎重得好像得先來個深呼吸似的,這讓講的人與聽的人都覺得彆扭。前些年,我碰巧知道原來那是近於日式讀法。


【慢慢讀,詩】王信益/花圃情事
王信益/聯合報
我在這裡,依舊每日

等待豆莢膨脹

誰在勤懇掘土

一次次扭開綠色的門

偶爾飽漲欲蜜

更多的是枯索

膨脹與乾縮之間

無止境的宇宙渣滓

洗淨以後(縱然是

洗不淨的吧)我依舊

每日掘土、灑水

卜算濕氣的刻度

如何更專注地

逗引甲蟲

如何讓瓢蟲,靜默地鮮豔

放任野蛇,安穩旋轉

晃蕩的葉芽

放任那些物事,從旁流過──

比如:灑水器的精準

園藝工人協會之尺規

夢中完美的植物圖鑑

每個巷口後視鏡裡

無數反射的餘光

我只是無比疲憊,想在躺椅上

調勻亂碼的呼吸。暫且

學隔壁的花貓

呼呼大睡

似睡非醒之際,頭頂上

蚊蠅嗡嗡地

盤旋。漂白水氣味的

天光流淌。整座花圃

誰的豆莢正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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