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彿自知不該存在,所以總是百般抱歉地等待
雖然關於月經的症候群我一樣都沒少(經痛、偏頭痛、肩頸痠痛,疲倦嗜睡、焦躁易怒、乾眼症……),月經期間逢人也總要抱怨幾句,但私底下,我和我的月經處得還算不錯。
如果要說原因,那就是她總是來得「很是時候」。像是知道自己麻煩,所以小心翼翼等待適合的時機,面試、考試等等重要的日子,掐指一算應該已臨近經期,但她總是能夠多等幾天。說來好笑,但有時我彷彿能感覺到她在等待──我想像我的身體,透過我的眼睛、耳朵、皮膚、腦神經、荷爾蒙,悄悄探知我的狀態,耐心計算著最適合發生月經的時機。
她要怎麼知道呢?
她能聽見我從研究所推甄面試考場走出後,來到陽光底下,長舒的那一口氣嗎?或是能夠感覺得到我剛度過難熬的一周,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疲憊地睡著?在那些我終於鬆懈的時刻,她點頭同意,於是那積攢在身體裡的伏流,終於獲得釋放──有時她甚至耐心到,能夠先以暗示性的血點,提醒我換上衛生棉,才真正安心地到來。
所以我從來無法真正責怪她。即使那些關於月經的抱怨也都是真的──臨近傍晚乾澀的眼睛、看電影到一半突然絞痛的腹部、像是被灌了鉛一般腫脹疼痛的肩頸與後腦、痠軟無力的四肢、每天早晨坐起都要猛烈襲來的暈眩(或許有人要說「去看中醫或婦產科吧」,先在此回應,我都看過了)。如此令人困擾的、全身性的症候群,從我十二歲那年開始每月一次的怪異病症,直到二十三歲這年,我才驚覺,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是麻煩的。她自知麻煩,自知不該存在,所以她總是百般抱歉地等待,等待我的生活能夠容納麻煩的時刻。
迴避真正發生在身體裡的事情,究竟讓誰舒服了呢?
尼泊爾某些村落的婦女,在月經期間必須待在「月經小屋」,因為當地視其為不潔,婦女得在小屋裡待到經期結束,以免汙染到其他東西。
這些村落的婦女,每個月有將近三到五天,被要求待在昏暗的空間裡。在那裡,由於衛生與安全問題,有時甚至危及她們的性命。
台灣沒有月經小屋。
我們不把什麼直接隔開,我們進化出一種更體面的隔離形式。到了我出生這時,已經來到了語言的隔離,千禧世代,我們仍然在學著電視劇裡的女主角,小聲地說:「我那個來了。」那個來了。又來了。內褲布料底下,血正在慢慢地流。痛苦在體內發生,如此難熬,放眼望去卻又找不到正確的語言,只說得出「那個」。確實存在、曾經發生,正在發生,但不能言說。
小時候總覺得說「那個」比較高雅,聽起來比較舒服,直到升上高中,接觸女性主義之後才學著說「月經」,請生理假時,試著大大方方寫上「月經來」,暗暗告訴自己沒什麼好羞恥的。如今回看,才開始思考,當初十二歲的我,忍受著體內的劇痛,仔細挑揀語言,說出「那個來」,百般迴避真正發生在我身體裡的事情,究竟是讓誰舒服了呢?
從一個小女孩的生命裡被拔去的語言,我慢慢嘗試將它找回來。
但是深埋在身體的恥感是很難去除的。二十三歲這年,我的身體仍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好,我是「那個」,請問什麼時候可以來?
二二八的前一晚,我在睡前看了白色恐怖小說選《血的預感》。看到郭松棻寫〈月印〉,男主角鐵敏在討論政治的場合,說:「那是第一次有了咯血的預感。」
那時我心想,血的預感,究竟是怎麼樣的預感?
直到隔天早上起床,我來到廁所,發現內褲上終於有了清晰的血點。我突然便能明白這種預感了。
「沒錯,不用害怕,可以來了。」我在心裡對她說。
身體裡的暗流開始釋放,我終於找到語言把她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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