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相簿有一張照片,前景是我五年前租屋處的後院,十分普通,但籬笆後的天空卻是妖異的橘紅色。當時名為熊的山火(Bear Fire)連日延燒,煙霾隨風飄覆沿海地帶,連百里外的舊金山都能聞到那股嗆鼻的焦灼味。我還記得網路上瘋傳著在一片紅塵中黯然失色的金門大橋,搭配「火星異境」、「世界末日」、「災難片現實版」這類標題。台灣的家人朋友看了,傳訊問我會不會很危險,我只是淡化:「別擔心啦,隔了兩百多公里,難道嘉義失火你在台北會跑嗎?就是有點臭而已……」再說北加州一年幾千起野火,早就見怪不怪,大多數甚至在你覺察之前就被撲滅了。
千樹陷火海
這不是無動於衷的意思,但它在龐大的野火史中的確僅僅是其中一次輪迴。名為野火,「野性」好像暗指這是自然界的不可測,但一天到晚燒起來早就是加州,甚至是許多地區每年的必燃了。歷史學家史蒂芬派恩(Stephen Pyne)稱之為「火焰世」,類似「火焰版本的冰河時期」──火是人類文明的起點,但人為用火最終改變了火災的形態,使極端大火成為了新的常態釋放。
例如數年前天堂鎮的災難,早上八點勒令疏散,半小時後火已來到門前,半天燒掉幾千棟房子,幾萬人撤離。那些流出的錄影畫面總是忽明忽暗,一下在火的高光中過曝,一下進入濃煙什麼也看不見,大風一來,千萬樹同時盛開火花,餘燼迎面打在車窗玻璃上響如雨點。又例如夏威夷拉海納的大火,颶風等級的強風驅動一整面煙牆,火焰緊追在後,因為來得太快,許多遊客只好跳進游泳池或海中避難,網路上不少影片都是在水裡拍的。前一年我正好才去那裡度假,被嫌無聊的歷史街區,曾拍過照的碼頭,全都在熊熊燃燒。
然後是洛杉磯。洛杉磯燒起來的時候,YouTube打開都是陷入火海的街區,空拍景象讓人想起被神降下天火摧毀的索多瑪城。住那附近的一位同事說她隨時都在看新聞,不間斷播放著廣播,深怕火勢繼續前進就會波及她住的社區。有天她在工作群組中匆匆留言,說她接到通知建議撤離,接下來一周可能回訊比較慢,請多見諒。語氣彷彿她只是去度個假,很快就回來。我們都祝她好運,她回覆:「謝謝,我現在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好運。」沒人接得了話,只能按讚給愛心。一周後火勢得到控制,她有驚無險地回到住處,大哭一場。
整個一月關於洛杉磯大火的消息都著重於災情、疏散,讀到的都是數字:幾公頃又燒掉了,多少人被疏散,數不清的建築被焚毀,不夠痛似地每天都有更大的噩耗,以至於對於現場的畫面總是失焦的,像奔跑時手機的晃動錄像,像我當時觀看的天堂鎮火災紀錄,火影幢幢。到了二月,人們的故事開始湧入,於是畫風突變,變得清晰、長出細節,這些「難民」有了名字、職業、生活、家庭,被燒毀的社區有了文化、習俗、美學。我從未被迫逃離,但我認識一些經歷火劫的人。我無法停止關心,無法不閱讀。
回憶亦可燃
《紐約時報》一名工程師寫下那段經歷:他在晚餐時間接到疏散令,故作鎮定地叫三個孩子去收拾行李。妻子艾莉森忽然問他想不想帶把吉他?他回絕道,沒有空間,別帶了吧。但艾莉森堅持:「就帶吧,我可以在前座抱著它。」於是他們留下沒吃完的漢堡和薯條,帶著三天份的行李和那把吉他離開了。隔天他愈想愈不安,決定偷偷回去:明知不妥,明知危險,他還是必須親眼看看那個租來的、住了七年的房子怎麼了。來到路口,遠遠地就看見屋頂塌了一角,烈焰與濃煙正不斷從破洞裡冒出,他停了車,和家人走到房子前,就這樣抱著彼此流淚:「當你看著它燃燒,你開始意識到房子與家的差別。」另一篇文章則寫著:回憶是可燃的。第一次牽手的公園。每年慶生的餐廳。父親親手搭建的房子。甚至重要的人。一個閃神就不復存在,化為灰燼。
我繼續讀,關於政治的攻防,城市建設的錯誤,全球暖化的教訓,還有更多更高大的解釋。接著是一篇網路文章,關於倖存者回到家園,驚喜地發現同樣倖存的物件:一個小朋友因為「房子會著火」決定將玩具藏在花園的草叢裡,結果花園燒掉一大半,玩具竟然毫髮無傷,他跟哥哥就在已成灰的草地上玩起來。另一家人找到祖母的珍珠項鍊其中兩顆珍珠。還有人找到一本書其中一頁,標題是「未來何去何從」。有房子在一片焦土間好端端地,被稱為奇蹟之房。有幾張全家福被火的熱風吹走,散落在家門口安然無恙,好像什麼啟示。
最後我看見一棵樹。那是拉海納法院廣場那棵一百五十多歲的老悅榕,1873年為了紀念第一個傳教團而種植,原先高達十八公尺,約六層樓高,枝葉足以覆蓋一整個足球場,火災後超過一半以上需要鋸除,縮小至原本約四分之一,樹保專家說大約要二十年才能長回原本的尺寸。當地某房仲經常用空拍機拍攝沙灘、海景來賣豪華度假別墅,原本是為了吸引顧客,沒想到飛著飛著變成拉海納災區的復原紀錄,更是那棵老榕的浴火重生的復健縮時,觀眾在一趟又一趟的空拍中見證了綠意再次盎然。許多災民紛紛湧入留言,說從中看見了希望。房仲看見人潮,更加積極拍片:「拉海納正逐漸復原,很多建案已經拿到許可了!現在是好時機……」看來野火偶爾也能是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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