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妥也夫斯基越老越勇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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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是一本既深奧複雜,同時又通俗有趣的小說。深奧複雜,乃是因為書中牽涉人生倫理和宗教形而上問題等繁複主題的探索和辨證,儼然是一篇有關人生哲學的莊嚴告白;通俗有趣,則是小說通篇以偵探懸疑的情節為主幹,追查弒父兇手,一路窮追不捨,直推上最後法庭的精采辯論,讀來一氣呵成,充滿十足趣味性。這本小說甚至因此可以看成當代西方偵探推理小說的先驅作品,同時也是犯罪小說的上乘之作。
另一方面,從小說藝術觀點的角度看,作者如何在小說敘述風格上創新?俄國當代著名評論家巴赫汀論及杜氏的小說藝術創作時,在《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創作詩學》一書屢屢提到:這本小說,是所謂「複調小說」和「嘉年華會式」等特殊風格小說藝術的集大成之作。巴赫汀的論調,為我們打開看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說的另一層嶄新視野。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寫於1878至1880三年期間(杜氏死於1881年的一月底),從許多方面看,這本作品可以視為作者畢生最後、最具野心的壓軸之作,同時也是西方近代小說史上公認數一數二的偉大作品。事實上,這部小說甚至尚未真正完成,只寫了一半而已。根據作者在自己所發行雜誌《作家日記》上面的說法,他計畫先寫出前面半冊,亦即我們今天看到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然後再寫出主角阿萊莎進入社會之後的下半生世俗生涯,可惜還來不及動筆就因為過勞而猝逝了。
杜思妥也夫斯基晚年的時候,特別是娶了賢淑能幹的第二任太太安娜之後,最後的十年創作生涯期間,經濟上漸趨穩定,生活算是安定了下來,有四個可愛小孩(其中一個男孩早夭),過著和樂融融的家庭生活。他終於可以專心一意投身心中向來想寫而從未寫出的作品。這時不必像先前為了還債而拚命寫稿(如《罪與罰》),也不必為了趕著限時交稿而必須用口述方式聘請速記人員為他寫稿(如《賭徒》,這正是他和安娜一起合作的結晶,安娜也從此成了他的妻子)。
在這段期間,他除了一人獨力辦一份叫作《作家日記》的個人雜誌,同時也寫出幾本很具分量的大著:《白癡》、《附魔者》、《少年》以及死前不久的巨著《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連之前的《罪與罰》算在一起,一般論者統稱為近代俄羅斯文學上的五大「小說悲劇」,一種帶有史詩風格的人間悲劇,直向莎士比亞看齊。很少有作家像杜思妥也夫斯基那樣,越是邁向人生的晚年,創作力越是旺盛,思想也更形圓滿成熟,而於死前不久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達到頂峰,幾乎臻於登峰造極。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是我們作家一輩子最想寫的書,除了篇幅繁浩,布局宏偉,還包含他企圖在書中表達對信仰問題的澄清,以及人世間至高倫理道德的認定等等。除此之外,他也想藉此一小說的通俗題材,表達心目中至高形式的通俗作品樣貌:通俗劇內涵加上偵探小說形式,並藉此抒發有關倫理道德可能的至高形式,等於一石數鳥,安慰尋死,通俗又嚴肅。
在西方文學上,歷來我們很少看到一位作家邁向晚年時作品越寫越好。福樓拜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依然是他三十幾歲時寫的第一本作品《包法利夫人》,晚年只能寫些中短篇搪塞空隙,聊備一格。托爾斯泰也是,三十幾歲時所寫的《戰爭與和平》永遠是人們的最愛,其他時間都用來寫宗教福音和人生小品,最後老了還離家出走尋死,只能讀別人的作品來尋求死前安慰,如《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和《蒙田散文集》等等。現代的湯瑪斯.曼最好的作品是寫於早年的《布頓柏魯克家族》和中年時期的《魔山》,至於晚年的最後兩本作品《騙子克魯爾的自白》和《浮士德博士》,不知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他在寫些什麼?馬奎斯和昆德拉的命運也是如出一轍。同樣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史坦貝克,我們老是想到他早年的《憤怒的葡萄》一書,至於他一輩子最想寫的《伊甸園之東》,最得意的終極之作,除了篇幅太大拿不動之外,老是讀不完,主要還是內容乏善可陳,大而無當,且又枯燥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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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西瑪長老臨終遺訓
杜思妥也夫斯基剛好相反,他越是邁向人生的晚年,衝勁越是十足,寫作技巧、思想益發純熟圓滿,而於《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臻於極境。
這本作品顯然是杜思妥也夫斯基畢生創作最耗時間和心神,也最具野心的扛鼎巨著,真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作者更特別在這部作品中展現他所了解的全部人類哲學思想,透過對信仰的思考,試著圓滿解答由此延伸而來的宗教和倫理道德問題。
就宗教而言,其中困擾他的至大疑惑即是上帝存不存在,以及該如何追求信仰的問題。他引用啟蒙運動時期伏爾泰的一句話:「如果沒有上帝,我們就創造一個出來!」根據這本書最早中文譯者耿濟之先生的說法,書中所描寫曹西瑪長老的臨終遺訓,以及卡拉馬助夫兄弟中,老二伊凡口中所說大宗教裁判官的訓義,正是代表此一問題的正反兩面:正面是虔信上帝,謙卑生活;反面是囂張跋扈,任所欲為。
曹西瑪長老代表前者,乃是一種對神虔敬信仰的化身。他努力宣揚耶穌基督的仁愛精神,以身作則過著謙卑節制的生活。在其臨終遺訓中,他宣稱年輕時行為荒誕不經,高傲自大,目中無人,後來體認到對神的虔敬信仰之後,才終於尋找到人生的真諦,同時也追尋到了人生真正快樂的泉源。是什麼呢?他說:「人如果能夠戒除多餘的、無用的需要,壓制自私和驕傲的意志,以持戒來自我鞭策,便能藉上帝之名而達到精神的自由,以及隨之而來的精神的快樂,那才是真正的快樂。」可見人生真正快樂的本質是精神的,而不是物質和肉體的。
的確,精神的自由和精神的快樂,可以說是最難企及的人生目標,只有藉助虔誠堅定的信仰,並且對人生有真確而徹底的悔悟,才可能達到此等境界。我們由此不難理解,為什麼托爾斯泰老年離家出走而客死異鄉時,必須不斷反覆閱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筆下曹西瑪長老臨終遺訓的理由──因為他畢生努力追求而始終未能達到的,正是曹西瑪長老安詳和諧的人生境界。此外,我們也可以把曹西瑪長老的臨終遺訓看成《聖經》中有關道德教訓的精闢註解,同時也像是聖奧古斯汀《懺悔錄》一書的縮影,充滿了自我的悔悟和對堅定信仰的肯定。這一切對曹西瑪長老而言,全都是身體力行而來,沒有誇耀,也沒有矯飾。
另一方面,曹西瑪長老也絕不是一個完全不入世的修道院隱遁者,他必須經過一番人生的荒唐歷練和痛苦經驗之後才出家修行,憑著對世俗社會的了解和對人生的深刻體驗,他才能深入掌握到出家修行的真正意義。因此,當卡拉馬助夫兄弟的老么,也就是我們的年輕主角阿萊莎,跟長老要求進入修道院隨他修行時,曹西瑪長老要他先行進入世俗社會好好歷練一番,世俗的社會生活有助於了解人性,進而體驗人生的真諦。
他說:「你先離開這裡,以入世的僧侶身分去社會上好好生活一遭……人生會帶給你許多不幸,但你會在不幸中尋到人生的幸福。」
事實上,阿萊莎基本上還是個現實主義者,他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雖然本性單純善良,與世無爭,但絕不像《白癡》裡的麥錫金公爵那樣,對人事的邪惡完全沒有概念。他很清楚自己父兄的惡行,圍繞在身旁所發生的一切罪惡,他也並非一無所知,本質依然是個屬於世俗的人,基本上還算是相當世故的。如果說他與一般世俗之人有所不同,那就是他懂得如何抵抗誘惑和如何避免犯罪,他終究還是具備了聖者的特質和雛形,未來有可能是曹西瑪長老的最佳繼承人。可惜作者來不及有機會去寫到這些,我們因而沒有機會讀到這則故事的續篇。(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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