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士忌就是中年寫照。紅酒太雅,清酒太嬌,高粱太剛,唯有威士忌風味十足,風格迥異,最重要的是,開了瓶,沒喝完,你放它在那裡,隔陣子再飲,口感更好,這不是中年男子的寫照,是什麼?……
1、逃逸路線
●許悔之:
詩萍兄,我突然想到,在一生行進的路上,人們可能的「逃逸路線」。
其實我想到的是「自由」。
人類歷史上有累牘的記載,關於集體的和個人的自由。許多思想家、哲學家也都費盡心思去論述,關於自由的本質和人類追求自由的斑斑血淚。
先不說別的吧,想到我們年輕時讀的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體制與自由。
我想到這些是因為最近參與蔣勳老師、林懷民老師構想的一個臺靜農先生筆墨特展的工作,應該是五月的時候,會在台東「池上穀倉藝術館」舉辦;因為我生平喜歡臺先生的書法,手頭也有幾件作品,所以就奉蔣老師之命,加入工作小組,盡一些棉薄之力。
臺先生曾經是位左翼青年,寫過《建塔者》、《地之子》如此的小說,他與魯迅、陳獨秀友好,他曾經被國民黨逮捕、繫獄三次。想說跑到遠一點的台灣吧,沒想到1949年,整個國民黨政府來到了台灣。在台大中文系任教的臺先生,就專心教學、醉心書藝,終究成為了一代大家。
臺先生也讓我想到了蘇東坡——兩位在政治上的失敗者,成為文學、藝術創作的宗師。詩人不幸詩家幸——失去了政治自由的他們,在文學、書藝之中找到了自由。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東坡仕途順利,他謹小慎微寫各種奏摺的書體嗎?
抒發心志、蒙養性情,恐怕都不可得了吧。
你和我都喜歡文學、藝術,這應該也是我們的「逃逸路線」吧?
●蔡詩萍:
悔之提到臺靜農先生,我生也晚,開悟更晚,知道臺先生其人其事,都是離開校園之後的事了。
但,我也不是沒有與臺先生「冥冥中自有定數」的關聯。
我後來,喜歡欣賞書法,臺靜農先生的字,師承有名卻獨創一格,是渡海來台的名家。
在《文訊雜誌》三十周年的「作家珍藏書畫募款拍賣會」上,幸運的搶到幾幅字。有事沒事,把翫之餘,似乎能感受他,飄洋過海,本來以為跑到亞熱帶島嶼上,可以遠離是非之地,不料,卻陰錯陽差,在「復興基地」上,與權力中樞共舞!?
他的尷尬,他的自我警惕,完全可以理解。何況,他還目睹了國民黨這個在大陸落敗的政權,是如何在台灣這個島嶼上,完全掌控了局勢,進而肅清所有左翼的傳統,不管是來自中國的,或延續自日治時期的!
他安安靜靜的教書,上課,閒暇之餘,寫字自娛。在蒼勁的筆墨中,昔日的左翼青年,把抑鬱化為字跡的流轉。我後來去中研院看胡適紀念館,去陽明山看林語堂故居,去溫州街看殷海光故居,這些曾經在現代史上,文學思潮裡,風起雲湧過的一代豪傑,在台灣都有他們「安靜」的中晚年。這既是他們苟全亂世的人生哲學,卻也意外的,由於他們的選擇,我們在多年後,看到了「某些民國遺緒」、「五四風華」,悄悄的在開花,在結果,在與這塊土地上的日治傳承巧妙的接枝,微妙的轉化。
體制,從來都是壓抑個人的。
但,個人的言行可以被壓制,他內心深處的自由流轉,卻永遠有意想不到的種種可能!
臺靜農洋溢北碑剛毅線條的字;林語堂詮釋一生灑脫的蘇東坡;殷海光挺著堅毅不拔的下巴傲視天空留下台大為他出版的《殷海光全集》;胡適為一整個四五年級世代宣示的自由主義典範,我在多年後讀董橋的《讀胡適》裡,仍似乎感覺某些不死的靈魂!
人生的逃逸路線,幽微而複雜。
但我深信,我們要留下軌跡。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我們努力以創作,留下我們心思自由的軌跡。
2、山花開了
●許悔之:
詩萍兄,接到你的文字之時,我正在台東成功漁港和一些朋友午餐。席間有台東縣前縣長黃健庭伉儷、奧迪汽車劉明松董事長、威士忌達人Julie、黃若芸小姐、「大觀藝術空間」總監Vanessa、藝術家羅展鵬……等人。
食物很好,相談甚歡。佛教講因緣,會有這次的聚會,是因為我們到台東「池上穀倉藝術館」勘場,劉明松董事長知道了,遂安排了吃飯之聚。
一位朋友到「大觀藝術空間」挑了一卷我寫的〈心經〉送給劉明松先生,希望他得到佛法的祝福。席間天南地北,歡喜閒談,因為談到「吉祥」二字,我遂言:面對各種境界,不分別、不揀擇,就時時、處處皆吉祥。
「吉祥」是一種心境——輕安,不執著。
因為劉先生是品酒專家,所以他準備了幾款好酒,其中一款法國白酒,白花香氣,一絲淡淡的堅果屑香氣,飲後,有香蕉和一抹動物皮毛的味道……充滿富貴氣,但毫不俗豔。
其實我已經戒酒好幾年了。幾年前,因為調養身體去看中醫,「佶安中醫」的汪醫師慈悲,覺得我的身體還可以,但菸酒過量。
他是貝諾法王的弟子。他覺得我為許多出家人編書,是一個堪用的法器,勸我不應該再一直傷害自己的身體,「叫你兩樣都戒,太殘忍了!菸和酒,你就挑一樣吧,向我診間裡的藥師佛像發願,你就挑其中一樣戒掉吧。」汪醫師這樣對我說。
我選了戒酒,向他診間的藥師佛發了願。爾後,我從年輕時的酒國英豪,變成「每喝必醉、每醉欲斃」之人。
從此我都只和朋友淺酌幾口,不再愛酒了。
但是今天中午,因為人與酒都美好,我居然一飲近十杯!
醺醺然之中,我忍不住念起詩,那個絕大部分詩句都泡在酒精裡的李白。
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
太白是謫仙,凡夫如我——以前的愛酒,於今之藝術——正是我的「逃逸路線」啊。
詩萍兄,為什麼你那麼喜愛品味威士忌呢?
●蔡詩萍:
悔之,提到喝酒,這還真是人生到某個階段後,才易懂得的「品味」吧!
我二十六、七歲時,一邊念研究所,一邊在雜誌社當小編。
小編也者,是什麼都要做的小工。當時,還是打字印刷的年代,稿子發完,美編完稿,由於是半月刊,我每兩個星期,要跑一趟印刷廠,等印刷廠把主要的業務都忙完後,再利用夜裡,幫我們雜誌加班趕工。
每到那一晚,我通常是熬夜到快天亮的。
有時,印刷廠的夜班主管,三兩成群,閒磕牙,都會喝點高粱之類的烈酒,一碟滷味,一盤花生米,天南地北的亂聊。
我涉世未深,生性靦腆,只能傻坐在其間,點點頭,插幾句。偶爾喝一杯兩杯高粱,辣得舌頭發麻,心想幹嘛喝這種東西!
歲月悠悠,當年的鉛字印刷,走入歷史,我也脫離編輯很久了。
但,喝喝威士忌,竟成了我中年以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朋友招,喝幾杯。沒朋友找,自己獨飲,喝一兩杯。
邊喝邊研究,喝酒可社交,亦可自我排遣。
久了,竟還在圈子裡小有酒名,組了威士忌兄弟會,一群大男人,各行各業,每個月嘻嘻哈哈,輪流做東。從蘇格蘭威士忌,喝到日本威士忌,從威士忌很算便宜,喝到威士忌價格暴漲。
喝酒,有什麼樂趣呢?我太太曾經問我:一群老傢伙,每個月聚在一塊,喝威士忌也值得那麼開心?
我都說,太太放我們假,心無旁騖,專心喝酒打屁,人夫一樂也!
中年懂哀樂,哀樂唯中年。
威士忌就是中年寫照。紅酒太雅,清酒太嬌,高粱太剛,唯有威士忌風味十足,風格迥異,最重要的是,開了瓶,沒喝完,你放它在那裡,隔陣子再飲,口感更好,這不是中年男子的寫照,是什麼?
3、心游於藝
●許悔之:
詩萍兄,在台東成功漁港午餐、飲酒,力不次,到了台東長濱,一間面對太平洋的旅館,忽而甚醉酒,我就和衣躺在床上,午寐了一會。
沒有真的睡著,有點假寐,讓自己的心跳慢一點、呼吸平順一些。
然後我就坐在房間的露台上,看著太平洋。太平洋之上的雲,團團捲捲,彷彿無風不湧,白中有銀灰、鼠灰、海鯨灰、淺煤灰,非常非常的美。
太平洋的波浪緩緩湧動,像一座座小山向我奔來,如同時間的寓言。我看得癡了,就忘記了時間在流動。
《楞嚴經》句: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
空性的智慧中,一切的發生,像一個小水泡吧。
你我都是創作之人,也知道「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但是,創作,那麼吸引我們投注了時間和心力……
你我都很愛藝術,二十幾年來,你已經是一位質量俱豐美的藏家了。我呢,隨緣收了一點點。
五十歲之後,我多了一個藝術創作者的身分,以手墨為創作的核心,嘗試以筆墨為詩,追詩心,問禪意,自悅自喜。
佛法,還有藝術的收藏和創作,使我如此靜心,超越喜悅的喜悅啊。
詩萍兄,藝術,對你而言,是怎樣的心境呢?
●蔡詩萍:
我有一張劉海粟畫的荷花。尺面開拓,畫筆蒼勁。但最迷我的,是老畫家在畫上題了兩段文字,分別間隔了有十年之久,重點是,他第一次題字時,已經八十多了,他應該不知道自己竟還在十年之後,再看到這幅畫,再題一次字吧!
藝術,應該就是我們在「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與時間無可扭轉的奮鬥裡,最動人的紀錄吧!
你比我多才,能從作家轉型成為藝術家。我只能做個鑑賞者,行有餘力稍微收藏一些。我仍繼續努力的是,在鑑賞之際,把自己磨成一個可以評論,可以策展的藝術人。
我年輕時,深信知識的力量。
對社會科學用力很深。
但不免發現,自己最脆弱的角落裡,理論並無助於從角落出發的動力。
反而是一首詩,一篇小說,一幅畫,會在我幽幽暗暗的心靈深處,搖晃出某些訊息。片段的,瑣碎的,打開一條細縫,在罅隙間,遞出一些光影的鼓舞。
我們看了論述嚴謹的分析,去解讀「異鄉人」的困境,我們會懂。但你只要在渡海來台,在宜蘭度過餘生的畫家王攀元的畫前,站上一刻鐘,那些彷彿驚嘆號的人影,每個驚嘆號的頂端都與身體分割,你不只是懂何謂異鄉人,你甚至會痛,成為一個異鄉人!
這就是藝術迷人的地方。
4、人之慾望
●許悔之:
詩萍兄,我們的對話從你的新書《金瓶本色》談到《紅樓夢》,甚至談到臺靜農先生。從我們的青春抒情說起,也在觀看自己中年老去的靈魂中沉思。我們從一個時代,跳躍到另一個時代。
但某些東西,我們一直遺漏,或者正確的說:我們在談《金瓶梅》時,迴避了它的本色。
《金瓶梅》本身看似愛的沉淪、權力的濫用,但何嘗不是那個17世紀初始的年代,明末文風的豔麗與解放。儘管此書作者不詳,但他大膽筆下的女人,史上虛構卻最知名的潘金蓮——身處痛苦婚姻中的女性,不願掩埋她的慾望,她如男子般享受性愛歡愉。在詩萍兄慧黠的重新詮釋下,那個權力的網,交織了牽線王婆,掌權即掌色的男人,道德的利刃劃下……故事愈淫罪,愈足以讓四百年來眾生癡迷:尤其結尾的道德足以讓閱讀者安心地告訴自己:人是他殺的,我不是西門慶(男性閱讀者),我更不是潘金蓮(女性閱讀者)。
活在當下的我們如何想像時間橫軸裡,發生在中國某個園林中那些窺、癡、慾、權、攀、念、貪、偽……
在每個世界的角落。
《金瓶梅》問世47年後,《肉蒲團》問世了,那已是另一個朝代——清朝順治的年代,創作者大開大名,有了名字:李漁,他不必遮遮掩掩。李漁所創作的章回體豔情小說,沒有《金瓶梅》的地位,但細節中對於女體壓抑後的勾引更直接,如早到350年的電影《感官世界》。
《肉蒲團》在康熙年代隨後屢遭禁毀,私刻本1705年傳入日本,現今最完整的抄本存於東京大學:成為日本重要的文化資產之一。
至於《癡婆子傳》,當代狗仔周刊的編寫,不管文筆,休論報導是假是實,怎麼比得上!
晚明豔風後,在康熙為取得更大的權力,引入法家思考,目的在操控多數漢人,獲得最高道德境界,這股豔風,不分男女,統統被斬斷了。
詩萍兄,有一個有趣的考證,近代西方豔情小說中,最有趣的作者是義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他在一九二九年也曾出版一本小說《主教的情婦》,這證明了原來法西斯和情色也是不可分的。
沒有例外。
自古至今。
你在《金瓶本色》談到許多政治、權力,是啊,金瓶,本色!
●蔡詩萍:
從《紅樓心機》到《金瓶本色》,再到下一本,下下一本的談《聊齋》談《西遊》談《水滸》,說來也是偶然。
讀白先勇老師談《紅樓》的文字,心裡總想,為何他講得那麼好,我卻總感覺自己可以「補充」一些什麼的觀點。
於是,便在臉書上,動手寫了。
沒想到,一寫便停不下手。
大觀園裡,多麼歡樂啊,可是人在角色中,家在社會裡,社會在國家之內,親密關係不可能不受到家國的衝擊。
曹雪芹沒上過現代政治經濟學的課,沒受過社會學的訓練,然而,他卻讓我們看到了「人」何其無奈的,在家,在國的規範下,掙扎想要做自己的痛苦。
蘭陵笑笑生根本就以匿名方式,為我們譜寫了「性」的渴望,與「政治」的崩解,竟無可避免的成為雙胞胎!
晚明的政治陰暗,給了商人的抬頭,給了禮教束縛不了的性的探頭。西門慶宣告了現代資本主義男性霸權在權與性上的雙重優勢,無止盡的慾望向前。潘金蓮提前扮演了女性情慾自主,我行我素的「跟著感覺走」的睥睨角色。這都不是《紅樓夢》的年代,清朝在鼎盛之際,所能冀望的時代氛圍。
亂世自由,盛世苦悶,在個人的際遇上,何者為幸,何者不幸呢?
四月《文學相對論》李明璁vs.馬欣 將於4月6-7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