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當什麼話多的小說家
每次接到文學獎評審邀約，總在邀約訊息停駐許久，同時心底浮出一朵帶刺玫瑰，摘一片花瓣，不接，再剝一片，接，繼續彈掉一片，不接。
隨意召喚的玫瑰竟只四片花瓣，這是個Signal，如此拮据，作家仍要食人間煙火，我還是接了吧。
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在行事曆搔癢著，空出半月審稿，代表目前進行的長篇得按下暫停鍵，或許，半月進度零，剛好沉澱創作腦，可能因此看到許多好作品啊。
往往，想像比現實美好，讀參賽稿不如讀案上好書，從來，審稿底限總是不停下修，遞延的創作進度像是變了心的情人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職業都有淡旺季，文學獎評審是個例外，十二個月份皆可能被稿件淹沒。從公家單位徵文比賽到大學文學獎，各報系文學獎以及與企業合辦各式徵文獎項，縣市地方文學獎，以及不同組織單位舉辦的類型小說、劇本、圖文、簡訊、文案……研究各種文學獎競賽的論文曾粗略統計，台灣每年至少有近乎兩百種文學獎。
依照不成文的潛規則，創作資歷成熟的作家剛好出書或書寫相關領域的關係，一年至少也會評審四五個獎項。展讀參賽文章，像是試酒大會，只差沒有齋戒沐浴，下一杯之前，必得清除前一杯殘留氣味，仰首喝下純淨白水，以清新味覺迎接新的一篇。
我有時也懷疑自己腦子壞掉，看到邏輯錯亂或懷疑認得的字詞已不再，只能期待明天睡醒我仍是個好人，保持清新口氣，再看下一篇。
「最近忙什麼？文化局的活動會出席嗎？」
「可能無法，我還有小說評審……」
「噢，評小說真的辛苦，還好我評的是新詩，一個下午就KO了。」
我能想像傳訊息的詩人此刻挑眉的神情，彷彿多年前當我們出版第一本著作便已注定今日之命運。
「當什麼話多的小說家哪，我後悔。」
「唉唉，評審不宜多接，看到懷疑智商。」
「除了智商，我還懷疑老花加重。」
「妳以後接小說評審要附注：一箱小說稿件外加眼藥水、維他命B群。」
「別傻了，加量不加價，這就是評審人生。」
說不清是取暖或吐槽，關掉和詩人評審的訊息對話，凝視龜速減少的一大疊短篇小說，我酸澀的眼彷彿兩把雨刷也刷不乾淨的擋風玻璃，仍得在雨中疾駛，我得保持清明思路等速前進。
該怎麼護衛心儀的作品？
日夜不分晨昏顛倒讀完厚重稿件，還得舟車勞頓南來北往去開會。作為評審以來，我總會攜帶逐篇做好評語的檔案，以備需要召喚回憶的瞬間。同桌作家和學院教授們唇舌交辯，精采連棚，敝人內心戲也不少，究竟該怎麼護衛我心儀的作品，又該如何防堵他人來拉我的票呢？
譬如，有些評審屬於一見鍾情派，動員我所有的文學素養仍舊不懂他的愛。
A：你看得懂這篇在寫什麼嗎？
B：嗯，不是很懂⋯⋯
C慈悲為懷地說：我是覺得要給有心突破的創作者一個機會啦。
B：你可以說說這篇文章在寫什麼嗎？
C托著下巴思索：我也不是很懂⋯⋯
A和B不知C何以力挺該篇作品卻說不出他的愛？
評審開始不到十分鐘，意見一致很可怕，評審意見太多更可怕。譬如，總有楚楚動人眼眶含淚的瓊瑤派評審，我也不是很懂她的愛。
早年我參與了某場評審，可說是銘心刻骨，著作資歷如聖母峰只能仰望的W評審，果然被推舉為主席，當主席的好處不少，可以隨時多說也可適時少言。
看起來氣質典雅的學院教授評審X，正為累世難得一見的小說慷慨陳詞：「你們不覺得讀完這篇非常感動嗎？啊，我看了好幾遍，寫得真好。」X哽咽說完，甚至輕輕擦拭了眼角淚水。
「對，有些部分處理得不錯，但我可能是鐵石心腸。」Y評審淡淡回覆。
主席此時伸手一擺，暗示該我說話，我和Y交換了尷尬而不失禮的微笑。
我翻翻沉甸甸的稿件，找出X落淚必推那篇，真是通篇荒唐言，只得冷靜地說，「我好像很難被這篇小說感動。但要比哪篇更能觸動我，35號的結尾從沉默的表情壓抑著悲傷，非常有餘韻，大家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篇呢？」
另外，在開放給學生觀看競賽過程的場子，幾位老師的開場白總要說明評審標準，像是網路交友APP，秀出我喜歡被文字撩不喜歡花枝招展的技巧，不要挑戰底線都算我的菜，最後和評審配對成功的文章多是百年修得同船渡，還是相看兩厭呢？這篇那篇總存在一些無法妥協的刺嘛。
譬如，錯字有如生命力強勁野草，堅韌不拔，這行浮現下段冒出，最後再補一排回馬槍，成語像超市促銷商品，買一送一不夠，累積點數再送你兩三串。
有時參賽文章有新意有想法，頗能於芸芸眾稿中取悅評審枯槁死灰的心，但無法忽視的錯字或一堆成語，總是將死灰攪拌成水泥凝固凍結任何敗部復活的可能。
「為什麼不能用成語，以前老師都說用成語會加分？」學生妙麗式舉手發問。
S評審：「對我而言，評審標準之一，用簡便成語代表你對創作無能為力。」
「文學獎是創作的競賽，創作不是作文。」T評審又補上兩槍。
最近還有兩個獎正在評審的我，日日心情都在絕情谷底，沒有蜂翅可刺字求生也沒有楊過來救，大量密集的閱讀，不禁讓人覺得能活著度過青春期真是太好了。
這些年輕的孩子含沙包覆經過多少時間，靈魂慢慢打磨成金石般堅硬，才能吐出珍珠文字，僅僅事不關己讀過，那痛與惡意，卻一字一句深深鑿進心底，即便屋外豔陽高照，我心卻如霜雪寒天渾身戰慄。
這幾篇若不得獎，開放學生參與的會議，絕對要趁空告白，沒錯，我就是傳說中加量不加價的評審。
作者簡介：
凌明玉，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碩士。曾獲中國文藝獎章、林榮三文學獎、「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等。出版散文、小說十餘本。評審以來，本著沙裡淘金、蚌中含珠的態度，不可錯殺亦不能獨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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