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環節都大有學問
我曾經歷打公共電話邀請文學獎評審的年代。那是1995年。時間再往前兩年,我還是高中生,偶然參加學生文學獎,僥倖得獎,和同樣獲獎的朋友,半夜拿著有翅膀造型的獎杯在街頭邊走路邊唱歌。文學獎是不曾得見的文學之神對你撒金粉,埋頭寫字時你是透明的;得了獎,忽然得到人形。有點好奇那其中機制,我報名系上主辦校園文學獎工作人員。當時主辦單位是個「期間限定」社團,學長姊傳來武林祕笈是一串名單,寫有作家姓名電話。此前作家是活在書報上的名字,隔著距離演繹世界繁花,現在居然只要站在男生宿舍門口,對機器按下幾個數字,就可以跟心裡的神明通話嗎?那時的我沒想過,十年之後,文學獎工作將成為人生一部分。
若七月底截稿,至遲五月也該宣傳主辦單位依其需求擬定的徵文辦法了。七月初收件,每收到一篇,就編號建檔。通常稿件會在最後幾天以麻袋為量詞湧進。有別於校園文學獎及早邀請評審以便作業,我所服務的單位,喜歡等投稿名單底定,才思考評審人選。評審的影響至為關鍵,畢竟閱讀難逃主觀,當然偶有壓倒性叫好之作,但多半是命運的棋子被美學拉扯。作為主辦方,考慮評審,視其文學履歷與成績之外,通常還顧慮性別與年齡層殊異,最好成員組合能含括編輯、作家、學者等身分。但願能不「漏看」稿子,挑出「優秀」作品。
因此,評審費用怎麼給,評審制度怎麼運作,評審人數怎麼分配,都有學問。每個主辦單位都有自己的難處,沒人想刻意虧待評審,但有時來稿比預期多,主辦方是否能隨作業量調整評審費用?或者增加評審人數,以維持每位評審的審稿數?這牽涉到審稿品質,審稿品質又牽涉到開獎結果。
台灣現行單篇文學獎之評審方式,略分三種。一,一審制:由同一組人,先任初審,不經討論,以給分方式挑出一批作品進入決審,再召開會議排定獲獎名次。二,初複決審制:由三組不同的人,分別擔任初複決審,每一階段的評審美學標準浮動,後者或會推翻前者;好處是避免印痕作用,讓不同思維交錯激盪。三,初複審共四位,兩兩一組,第一組初審審閱一半稿子,選出適合進入複審篇目,加上第二組初審所得結果,一齊召開複審會議,將所有人挑選篇目討論出適合進入決審之作,最終由決審委員選出得獎者。以上關乎辦獎成本。
評審陣容安排妥當,好幸運每個人都答應,且無人有會議時間衝突,寄出稿件,就可以趁評審審稿,思考一下會議上的茶點了。說來不難,就是在預算內買份小點心,讓評審唇槍舌戰之際,能安慰因動用太多腦細胞而產生的小型飢餓。但疫情之際,若期望每份點心都獨立包裝,每瓶飲水都經真空處理,還希望不會超支口袋裡的新台幣,特地到什麼地方扛著一箱礦泉水在大馬路上行走也是真實發生之事。
人生之樂莫過於報喜
另一件較易被忽略但其實相當重要的,是會議紀錄。如何聽懂他人話語,如實記錄但修剪口語贅詞;如何保留口說魅力而不在轉錄過程中使規格流於統一;如何重整講者混亂思緒甚至補足話語空白;如何糾正某些無心口誤……是逐字稿記錄者難免的功課。若僅摘其要而非盡錄,同樣有聆聽與轉述的難處需要克服。
如果每一評審階段都順利完成——討論到最後,無法認同彼此,連聲再見都說不出口就轉身離開的場面也是有的。同一篇作品,在不同評審階段得到截然不同評價的這種虛無,也懂得開懷笑納。那麼,應該能產生得獎者了。
這就來到我最喜歡的環節:通知得獎者。人生之樂莫過於報喜。電話那頭的反應五花八門。有人冷靜自持,好像此刻宣布的是他人之事。有人遲疑沉吟,繼而追問:其他文類也揭曉了嗎?有人按捺不住大聲叫喊:真的嗎?真的嗎?讓我喘口氣。我晚上要吃鹽酥雞。好。你可以吃很多。
通知得獎,取得資料,為的是製作副刊的得獎版面。幾回經驗之後,讓一切制式化:需交的文字,照片,尺寸,先講明白,因為寫作者是世界上最不從眾的一群人,但文學獎又有公開透明的需求。
頒獎典禮這天,從紙上走出來的人,從評審變為得獎者。喜氣洋洋的日子,現場宣布名次,不免製造緊張或失落。有人領取桂冠,甚至得到書的合約;有人只出現這麼一次,彗星般又消失於天際;有人長年孜孜矻矻隊伍中,甚至持續參賽不輟。
頒獎典禮落幕,我的工作還沒完,為了製作隔天見報的新聞版,我與同事得充當記者短訪得獎者:獎金怎麼用?作品靈感何來?一句話說此刻心情?記者稿子齊了,挑照片發版,做完新聞版,還得留意稿子們是否都上了即時新聞。往往,夜深才能下班。
確定得獎名次後,為得獎作品發圖給插畫家。頒獎典禮後,讓作品陸續與世界相見。文學獎的主體,畢竟還是得獎作,唯有夠好的作品(或發掘一個還沒被認識的新作者),才能定義文學獎的成敗。最後,就是將所有得獎作品與會議紀錄集結,製成得獎作品集。
幸運的話,沒人揭發得獎者有抄襲情事,那麼,就可以準備展開下一場輪迴了。
作者簡介:
孫梓評,1976年生,東吳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著有詩集《善遞饅頭》、《你不在那兒》;散文《知影》;短篇《女館》;長篇《男身》;童書《邊邊》;繪本《碳酸男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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