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雜揉著海味,在餐廳露天座位上等待出餐,我迫不及待撥打視訊至千里之外。連上線,妳一見鏡頭前的先生反射性喊出「爸爸」,卻詭異地將我當成空氣漠視。
我不甘心,數次喚妳小名,公婆亦賣力將妳抓回鏡頭內,無奈遙遠異國傳遞來的殷切呼喚,仍不敵兒童台大姊姊的熱舞魅力。出國前燙了髮,梳妝容貌也迥異平時邋遢模樣,竟讓妳認不得這朝夕相伴的親娘。
落胎數次,終在四十三歲高齡順產,總以為母女的心靈連結應更為強大才是,畢竟我倆曾裡應外合,共同戰勝流產的危機與恐懼。鏡頭前可愛臉龐讓人欣喜,但表現出的疏離卻使人神傷,混雜的情緒攪得我鼻頭發酸,憶起上次有此感受,是兩年前妳在我腹內成長時,我日夜與吃搏鬥的過程。
沒料到懷孕會讓人吃到憂鬱纏身,想起朋友曾提及「病囝」這害喜的台語詞,懷胎的我,體病心也病。頭三個月最苦,儘管害喜嚴重,但荷爾蒙起伏之故,兩小時得進食一次,否則會餓到全身發抖。白晝尚可,行至深夜,頻繁進食對淺眠卻嗜睡的孕婦是個磨礪,彈珠大小的妳彷彿配置無底洞的胃,夜半坐在餐桌前,我邊吃邊作嘔,蘇打餅或乾拌麵佐淚,成了彼時常規菜單。
還有一次,我貪食整顆性寒火龍果,當晚意外出血,小產的恐懼如禿鷹盤旋心頭,幸得安胎藥給力,靜躺數日後保全妳這得來不易的小生命。
三十六周懷孕歷程,妳和我在「病囝」餐桌上鍛造出革命情誼。最後三十幾個小時的催產過程中,我不斷祈求妳安然落地。當響亮哭聲劃開產房內的冰冷空氣,我心口的缺憾同時巧妙被縫合了,頓時明白曾失去的,將隨著妳的到來完整賦歸。
當次歐洲之旅是妳誕生後,我倆首次分離如此之久。地中海陽光灑遍大城每個角落,遊人談笑面龐彷彿鍍上層層金箔,唯獨我的臉似蓋著濛濛厚灰,突兀盡顯。
耽溺於失望情緒之際,倏地,妳像是收到天啟般再度跑回鏡頭前端詳我數秒。當妳以奶娃聲喊出「媽媽」二字,我快速滿血復活,而那聲呼喚,也成了彼時異國餐桌的最佳調味佐料,伴隨肥美海蝦,緩緩在我口中溢出滿腔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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