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你即刻就想成為一尾魚
從沒想過自己除卻書以外,還會對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坑感到好奇,不自覺栽了進去。今年夏天,我服務的書店規畫了一系列和水有關的活動,焦點放在人與動物、自然的關係。其中一場溪流踏走,正是讓我列表無止境裝備清單的一個開始,然而又不僅於此,它也是我認識溪魚的起點。乍看之下,這是個頗為正面、解鎖嶄新視界的開展,實情是辨識魚類各種成長階段,由一連串「盲然」構成的茫然感,不斷使心情擺盪在興奮、驚喜、挫折與無語之間。
「這隻是什麼?背鰭紅紅的。」我拿著相機追問朋友。
「日本禿頭鯊。」
「這隻呢?顏色比較深一點的。」我很興奮地問。
「日本禿頭鯊。」
「……這個咧?牠好大隻。」我不放棄但略感遲疑地問。
「長大的……日本禿頭鯊。」
「……好。」我回。
諸如此類的對話,同樣會出現在談論另兩種東部溪流常見的魚,紫身枝牙□虎與黑鰭枝牙□虎身上。牠們身形相似,多待在水流較為穩定的潭頭或潭區,身上的鱗片帶著金屬色澤,且會隨著光線折射成不同層次的藍色。移動甚速,像是水中的藍色閃電。見過牠們在陽光閃耀、清澈潭水裡的藍色身影,你的人生光譜裡從此就有了枝牙□虎藍的存在。
我幾乎是為了這一抹「藍色閃電」,先後添購了從頭到腳的簡易裝備。不但等不及貨比三家,甚至在友人們不斷推坑與慫恿下,迅速購入人生第一台相機,還防水的。只因擔心這些「未經邀請」的擾動,已讓牠們受到不小干擾,若從溪水裡返還陸地,帶回的又是牠們「面目全非」的醜照,我大概會又羞又愧吧。
第一次親見兩種枝牙□虎時,我根本搞不清楚誰是誰。牠們在水中從右竄至左,忽又咻地游棲到某顆岩石上,用寬厚的下頷刮搔石頭上的藻類。毫無疑問,你即刻就地想成為一尾魚,加入刮藻類的行列。
觀看牠們覓食,是一個有點享受又有些微痛苦的過程。為了對抗水流的拉力以及維繫平衡,必須儘量將身體的重心卡在石頭與石頭間,擬態成你也是另一條魚似的;同時面臨面鏡漸漸起霧,呼吸管將進水的壓力。儘管知道要抬頭倒掉呼吸管積累的水,仍會不自覺喝了幾口才甘心起身。一切只想著多看一眼,再撐一秒。也因待在水裡足夠久,沒了時間感是常有的事,這個狀態通常會以距離來量測,比如追隨某一尾紫身枝牙□虎追得太忘我,早已從某一潭區趴行到潭頭。不回頭亦是岸,那是由於岸邊穩定的水域同樣是枝牙□虎棲身之處。
夠頻繁地回到溪裡,「未經邀請」的擾動,也會隨著自身的「體感」和外在水域知識、魚類(辨識)的積累,逐漸找到和魚之間既不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相處之道。很微妙地,當我能待在水面下較長的時間,並且呼吸、行進節奏控制得宜,經常可以非常靠近魚。有那麼幾次,我可以將持有水下相機微彎的手,往前伸直到魚的面前而不驚動到牠。當然很多時候是運氣夠好的緣故,若遇到牠們正在進行藻類buffet吃到飽,那便是觀察的絕佳時機。也因此,我有足夠的時間錄下牠們刮食藻類的影像,每每回放影片時,我都以為聽見了牠們的進食曲。
也許,光真是有聲音的也說不定
不確定從哪裡聽來,一個夠安靜的地方,其實充滿各種聲音,那裡是自然。不過,在溪水底有種更為奇特的「安靜」,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大多時候是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的水流聲。待在水裡一段時間,尤其看見陽光滑行岩石、溪底小石子而過,其間混合被風帶動的雲影,形成細緻的條狀或格狀物,交織水流不同深淺處所激發的聲響,我甚至會產生光也有聲音的錯覺。也許,光真是有聲音的也說不定。
能在水底看見陽光以極為細緻的樣貌打在岩石或溪底,表示此處的水域夠清澈、乾淨與健康,魚類與其他生物的生存之間也會形成一個穩定的生態系。少有人工建物如堤壩的溪流,更為魚類提供藏匿和棲身的豐富環境。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次,在水流相當強的水域,觀察一尾即將躲進岩縫的日本禿頭鯊,我多次試著用雙腳,想將自己卡在岩石與岩石之間。一手拿著相機,空出的另一隻則去攀住岩石較深的紋路處。我感覺得到自己以非常扭曲的姿勢意圖使自己穩住,加上耳邊急流沖激而過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就要被沖走了……就在同一時間,那尾日本禿頭鯊以相當流利、毫不費力的「泳技」,從巨岩下的小顆岩石,游到接近岩縫處,並好好地躲在那裡。我沒來由地被激怒,實則是為了自己的無能感到無奈。
在那一剎那,我像悟道似的,發現溪底也是一個空間,或許不只如此,對生存在那裡的生物而言,那是一個有機的世界,只是那並非以我為中心看待、是與我截然不同,魚的視角才能理解、感知的世界。當日本禿頭鯊又移動到另一個點,我突然沒來由地感動到泫然欲泣。
我想像戴著面鏡和呼吸管,跟隨仍是仔魚型態「紅頭□仔」的日本禿頭鯊,在出海口經歷浮游期,直到要上溯溪流的那一天,再次幸運地躲過漁網打撈、候鳥捕食,順利游進到溪流裡,上溯到合適的水域,生長、繁殖與生活。我終於在溪裡,跟魚相遇。在面鏡裡呼吸的我,游回了無數個有清涼溪水的夏天和童年,也游回了剛學會游泳的那個水潭。我感受到那隻撐持我肚腹,不至於讓我沉下去的手的溫度,我真正化成了一隻會游泳的溪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