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好與身體好
●江鵝:
你有被下過那個結論「你就是太好命!」嗎?還記得是為了什麼事嗎?我通常是因為離職,每一次待不住原來的工作,都有人勸我不要頭殼歹去,自找麻煩。我因為這樣的確在某些工作停留比較久,直到生病,才好意思正視自己就是這麼好命,而且可能需要更好命。
讀到你做瑜伽,「健康」在你的生活中是優先順位嗎?曾經有因為生病,才意識到生活需要調整的經驗嗎?我的生活裡勉強能算上運動的項目是走路,而「健康」通常是在出現生理症狀以後,才會想起的題目,那些瞬間的感慨往往繚繞不去。
●劉梓潔:
比起「你就是太好命!」,我比較被常說「你過好爽」。特別是十年前專職寫作之後,工作可以帶著走,非假日買張廉航機票,輕裝上路,把小筆電擱在小登機箱上就可以繼續工作,從機場候機室、電車,都是一坐定就繼續打開Word檔。然後到了京都的平價商務旅館單人房,只有一條床、一張桌,正好適合閉關,每天交出稿子,或完成該完成的進度,一下樓就可以看到鴨川,拍張照上傳,便會收到雪花般的「你命太好」、「你過好爽」。自己想想也是覺得滿爽的。但回想起二十多歲,換過幾個文字相關的正職工作,每次離職倒沒被說好命,都是被勸拉:「你不要衝動」、「你太任性了」,因此,好像也正是有那些衝動任性,才換來現在的餘裕。我也是到去年跨過四十歲之後,才發現每一次的「離開」,不管是職場、關係或地方,都是因為覺得被囿限住了,的確會有一種再不走就會生病的感覺。
其實我與瑜伽的緣分,也是始於不健康。第一份編輯工作,一個月有三個禮拜在熬夜,半年之後坐骨神經痛到不行,月經也不來了,那時我想,天啊,我才二十五歲!在同事邀約下開始每周一次、在公司大廳的瑜伽課,後來越做越有興趣,便越玩越大,從社區大學瑜伽班到加入吃到飽的瑜伽會館。身體健康的問題解決之後,後來持續練習的原因,是發現瑜伽還能帶來心靈上的平靜。特別是一陣兵荒馬亂的日常活動或高速運轉的燒腦之後,踏上墊子做幾個動作,感覺到整個小宇宙都沉靜下來,不誇張,我常常大休息時淚流滿面。於是我後來也不需要到高級會館的那種儀式感,自己在家養成規律練習。所以「健康」是我的優先順位嗎,我想是吧,如果身體一不順,我做什麼都會不順。瑜伽的說法是,身體是工具,我們得讓工具保持最佳運作狀態,好好為我們工作。
●江鵝:
你寧可搭乘司機路不熟的小黃,還是車廂有異味的小黃?我可能會選前者,信賴自己的應變力全程開啟手機導航,嚴密監控他的行車路線。如果車廂有異味,我可能會在搭乘過程裡熄滅生命之火,下車後自覺內外發臭,去到目的地或回到家都呈現中陰身狀態難以振作起來工作,或完全休息。
●劉梓潔:
我兩個都不行!兩個都是我的大雷吧。但硬要選,我會選後者,因為像前面說的,我會隨身攜帶精油,但最好用的還是泰國買的、像鼻涼舒那樣的東西,插進鼻孔使勁一吸,就可以製造出與異味的結界。不過最近也常有失敗的例子。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台北車站西出口搭過排班計程車?不知道是不是車站不能與車隊簽約的緣故,在那兒排班的小黃都是私營的、看起來很有年分的車子。我曾經為了搭到新一點的車,而讓排在我後面的好幾組人先搭。但是,即使是外觀看起來還可以的車,一進去,不但聞到菸味,還可以聞到──司機根本就住在車上吧──往後一看,廂型(通常是Wish)行李廂裡有一個紙箱,裝著鍋碗瓢盆,有枕頭棉被,車窗邊掛著毛巾和汗衫,車子一晃動我身後的司機家當就□啷□啷響,如果氣味可以忍受或阻絕的話,我想我會很有興致與運將聊聊他的運將人生。
前兩年去四川藏區親眼看了天葬,視覺上的震撼對我來說還不算什麼,是塞滿身體每個孔隙的氣味,讓我乾嘔到快進入中陰。那次經驗之後我開始想,其實我厭惡或排拒的,不是氣味本身,而是,怕自己也變成那樣吧(好想在這幾個字旁邊用村上春樹的招牌點點點標示)──怕自己的身體成為腐肉、怕自己的生活變成一台臭臭的老車。
回到前者,由於我屬於內建GPS經遇上鬼打牆的路癡司機,請他現在立即馬上靠邊停,我另外再攔車。但為了避免這些情況,我儘量訓練自己提早出門,搭乘大眾交通工具。聊到這裡,我很好奇,你會自己開車嗎?我以前住台北郊區時很享受駕馭方向盤的快感,後來搬回台中,反而用不到車,也就不開了。
在家事與植栽之間
●江鵝:
我大學畢業第一件事就是學開車,坐了二十年的後座和副駕,我迫不及待親身體會掌握方向盤和油門是怎麼一回事,驗證長年偷偷記下的駕駛要訣。剛開始上路頭幾年真是無限快意,自詡為馬路黑玫瑰,我媽形容為「駛車不知影踏擋」。搬到台北以後,路上多的是比我更黑更瘋的駕駛人,心態上疲勞起來,很多時候寧可搭捷運公車,貪圖一程發呆。每次把車放到沒電,都會生出棄養的念頭,但一年當中總有那麼幾次,必須立即自由移動,前幾天臨時起意到擎天崗上等黃昏,看見無色的半月在空中黃起來,另一邊是幾片雲,本來形狀不太起眼,映上霞光卻也生出二三十分鐘的豪氣。看到這些覺得很好,想要保有這種行動自主性,好像還是應該留著車。人真是貪心,想自由的時候要自由,懶散的時候只想變成一株被移動的植物。你有植物嗎?我這一年來才有了可以照顧植物的餘裕,察覺到即使是看似靜態的植物,活物與活物之間也有彼此的相伴和進退。
●劉梓潔:
每次要開口說「我是田尾人」都覺得很羞愧,因為我養得活的可能只有黃金葛。有時明明顧得還不錯,但是去台北幾天沒澆水,它又馬上死給我看了。不過,最近倒是有個像你說的「彼此相伴」的美好經驗。今年夏天台中的德基水庫乾枯,分區限水兩個月之後,就同時迎來了三級警戒與天降甘霖。真是禍福相倚。大約有兩個禮拜的時間,每天大雨真是慷慨傾注,雨天最煩的是出門,但反正疫情三級警戒也出不了門,每天在家享受聽雨聲,看窗外白花花一片。雨季過後,有天早上醒來,被窗台(那兒被我堆滿許多乾枯的花盆)一抹充滿生機的翠綠嚇到!是死了好多年的九層塔!它在這場雨中甦醒了!我把它救到前陽台(那兒恆常有一盆生死流轉的黃金葛),每天勤澆水,它長得比以往我養過的九層塔都還要好。
我一方面驚訝於植物強韌的生命力,一方面也體悟,原來喚醒一個沉睡的靈魂,竟然要用幾天幾夜不間斷、足以注滿水庫的水,才能辦到。
而我做了什麼呢?我做的只是,當我自行診斷它已枯死放棄急救時,沒有把它丟掉而已。
現在每天早上幫它澆水時,都好像會聽到,它以不斷抽長的舒展葉片告訴我:謝謝你,沒有把我丟掉。
●江鵝:
我一開始只敢養空氣鳳梨,眼看著一顆活過一顆,才放大膽子買盆栽。能和植物共活的感覺很益生,我是大量用腦的人,生活有很大部分發生在身體裡面,容易疏忽體外的生活條件,幸運的是我養了十九年的貓,為了讓貓活得健康愉快,居住環境必須乾淨,有窗,有天空,有陽光照進,人憑此福氣順道健康愉快了。沒有動物以後改養植物,植物不像貓,不懂得冷天自己走進太陽下,酷暑躲進陰影裡,得要人類照看移動,我在陽台挪動好幾次,才終於找到茶花願意舒坦抽葉的位置,最近開始結花苞了。有時候眼睛朝內看不明白自己活的是什麼,能朝外看到植物活著,也是答案。等茶花開了我要拍照貼臉書炫耀,冬天多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說到乾淨,你最享受和最抗拒的家事是什麼?我很享受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但是收進來以後要摺非常痛苦,因此經常在床尾堆積數日,三級期間因為不需要外出服,固定幾套家居服就這樣在床尾和洗衣機之間輪迴,我深感慶幸。
●劉梓潔:
Give me five.摺衣服是我的死穴。□元裕二編劇的《最高的離婚》裡的濱崎結夏有件讓老公光生受不了的事,就是衣服直接吊在晾衣桿上,要穿哪件就收哪件。我差不多是這個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洗衣、晾衣、收衣、摺衣,阿嬤都做得太好了,所以我在這條生產線上就是完全打混。大學住女生宿舍時,學其他室友買了內衣褲收納格,把內褲摺成小小的立方體,塞在塑膠格裡,再端進衣櫥平整擺好;只要看到有人分享「摺衣妙招」、「衣物收納不求人」的影片,我也一定會點開認真看,但是手跟腦的距離始終就是很遠。後來收納只分兩類:穿過與未穿,各成一山。穿過的這山高了,便是要進洗衣機了。
我最享受的家事是刷馬桶。不只自己的馬桶,連去別人公司開會、去朋友家,或甚至去餐廳,只要我看到馬桶有點汙漬,而旁邊也剛好有清潔劑和馬桶刷,我就會自動拿起來刷乾淨。倒不是潔癖,而單純是一種,終於有一件我做得好的家事了(淚),這樣的心情。有時候會擴大範圍到洗手台,我很享受把不鏽鋼水龍頭擦到像飯店那樣亮晶晶,大概也是希望在雜亂無章的生活中,內心裡還是可以有一塊什麼,不受汙染、閃閃發亮。
外食社交等各種耐受度
●江鵝:
我也是刷馬桶的人才耶,我們high five之後可以緊接著牽手轉圈圈嗎?馬桶槽的乾淨比洗臉槽的乾淨更讓我安心,有時候在外面吃了不適應的東西,回家立刻有個馬桶可以抱著吐,會很感謝自己。你會不會也覺得「外食」這件事,和咖啡因一樣需要鍛鍊耐受度?我在烹飪方面完全懶散下來以後,在家吃些簡單農村菜色,重複單純的食物味道好像有點後遺症。外食的時候,特別分辨得出沾附在白飯雞蛋豆腐青菜上的滋味,複雜深厚,包覆住舌頭那一下子,味覺的慾望瞬間醒過來,有時無比滿足,有時反而想念自己煮的紫菜蛋花湯。
●劉梓潔:
說到咖啡因耐受度的鍛鍊,前幾年我真的靠「練」的,把它「練回來」了。(肌肉表示,可以練一下我嗎?)住台北時,瑜伽社群常有神農嘗百草的揪團,有一年我去參加了「跨年斷食營」,從12月29日到1月2日的五日斷食重生,是在有經驗的老師帶領下循序漸進斷食,從蔬菜湯、果汁,慢慢到整天只喝檸檬水,然後再果汁、蔬菜湯慢慢復食。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就是去餓個幾天,然後瘦個兩公斤(放心這個很快就補回來),真的戒斷而完全離我遠去的,竟是抽菸這件事。我沒有菸癮,但覺得偶爾和朋友相聚氣氛好時來一根還不錯,但斷食歸來之後,抽了一口就不再想抽了,害我有點後悔,我並沒有想戒掉啊。另一個,就是咖啡了。斷食完喝一口咖啡就會心悸,喝兩口手會抖,但我想,不行啊,我不能沒有咖啡。於是,從一天一口,到四分之一杯,再到半杯,慢慢練回來了。
對於外食,我沒有特別耐受不了,只是看到有機藜麥堅果飲或是原味十色蔬菜蒸籠佐十穀米飯這種菜色,已經比焦糖奶霜摩卡凍飲或十八盎司戰斧牛排吸引我。我是彈性素食者,就是能吃素時儘量吃素,聚餐時也不造成他人麻煩,吃合菜時就一起吃,也能吃一點肉,不要讓人覺得作家已經很「拍到釘」(難相處)了你還吃素!但唯獨「吃肉吃到飽」這種聚會我會婉拒,或是跟親友約他們吃飽後我再加入喝咖啡。我覺得光是「吃」這件事,就在考驗自己和外界的融洽相處,怎麼樣去應對這個世界和關係,怎麼樣溫柔待人待己,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知道江鵝在「社交耐受度」這件事上又是如何呢?
●江鵝:
差,極差,作家本來就拍到釘還吃素就是我。吃東西完全是人生劇情的縮影,小時候跟著家人吃,長大以後跟著專家吃,途中各種信仰,嘗試各種進食手段,想把自己吃成各種更好的人,接近中年我才聽懂身體的抗議,它是來服務我的,不是服務這個世界的信仰的。放鬆對飲食的控制以後,我驚恐地發現身體對很多東西不稀罕,那些據說吃了會美、會快樂、會增肌減脂、會健康長壽的東西,餵進去反而鬧脾氣。它有自己喜歡的,如果是喜歡的食物,一直重複同樣的滋味也很好。我的社交因此也顯得極端,很多粗識的朋友在認清我的特殊氣味以後,會帶著困惑離開,每一次每一個我都感到落寞而且抱歉,卻也沒辦法,有太多步伐我就算想跟也跟不上,要是跟得上那些步伐我也不會坐在這裡寫字,人間相遇不容易,要是明明沒感覺卻假裝喜歡,反而耽誤人家。
但也有些能夠接受我的人,會讓我全然敞開,各忙生活的時候,我像惦記一碗心頭白米飯那樣,想起他們的香甜會感到營養,偶爾碰面,就像第一千零一次複習喜歡的滋味,純粹地喜歡,盡情咀嚼辨認安心的味道,讚美天地讓他們如此數十年如一日地好吃,而且讓我吃。有時候想,這世上會有人跟我做朋友真的好神奇喔,真是幸好有這種神蹟,不然人生寂寞死了。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張亦絢vs.孫梓評 將於12月6-7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