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是因為擅長某件事,才能堅定地走下去;而我,只是因為當時相信,除了畫畫,自己什麼都不會。曾經的我像在水裡載浮載沉,畫畫就是那塊浮木,讓我可以緊抓著它,在學生時代那片茫茫水面上勉強維持漂浮。
畫與不畫,都要面對懷疑與焦慮
我從小學三年級進入美術班,一路走到大學畢業。這條路走了十幾年,從來不像表面那麼順利。美術班像座競技場,同學一個比一個有才華。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連唯一會的事情也做不好?
我仍日復一日地畫著,像開啟自動駕駛模式,沒有目標,沒有自信,只知道一旦停下,就什麼都沒有了。那時我總覺得,大家都有方向,我卻不知道該往哪走,大多時候只有熬夜的疲憊與腦中的空白。我畫了很多東西,卻說不出它們是什麼、為什麼要畫。
我不是在進步,是用熟練掩飾停滯。
即使如此,我不敢放下手中的筆。只要一停下來,焦慮就湧上來,彷彿我什麼都不是。繼續畫,我懷疑自己;不畫,人生好像沒了意義。
有一天,我站在一場樂團表演裡。當全場合唱副歌的那一刻,聲音與畫面像夢一樣傾瀉而來,把我整個人包圍。我想把這感覺留下來,於是拿出手機錄影。但回放時,眼前只是一個發亮的矩形,以及一段失真的聲音。那種顫動,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早已不在了。那一刻沒有被帶回來,它留在那個夜晚,遺留在空氣裡的聲波與餘溫之中。從那時起,我更常提醒自己:有些瞬間,一旦錯過,就永遠回不來了。
生命不是由某個畫面構成,而是一格一格不斷流動的畫面,「moment after moment」。我們總想記住某一秒,回望才發現只是時間裡的剎那。過去的東西,留也留不住。
就在這樣思考著的時候,我想起了美術史中拉斯科洞窟的故事。
拉斯科洞窟,是法國西南部的石灰岩洞穴,裡面有一幅畫著原牛的巨大壁畫,上方留下了一些神祕的符號。這些圖案早在兩萬年前就已經存在了,據信是當時的人為了記錄某些經驗或進行儀式所繪製的。他們將手貼在牆上、噴灑顏料,留下掌印。這種記錄的本能,展現出想像力和對自身存在的深刻感知。無論出自實用、儀式或幻想,這些痕跡都像是一種跨越時間的低語,至今仍令人動容。
那些圖像證明:這些人曾經活過。
它不準確,但能留下當時的重量
至此我才明白,畫畫不只是出口,也是一種紀錄,逐漸轉變為我記錄生命的一種方式。它不像錄影那麼準確,卻誠實地留下了當時的重量,筆觸的粗細、顏色的深淺、線條的果斷或猶豫,都是我情緒的痕跡。不再為了成績,也不再為了別人的肯定而創作,而是為了記下:我在這段時間裡,真實地存在過。
像壁畫一樣,我把自己的作品留給未來。創作給未來的自己,也像是在替過去的我發聲。透過這些作品,我試圖讓時間的兩端彼此碰面——把過去與未來的自己連接起來。
創作時,腦中會先浮現一個清楚的畫面。但實際動筆後,畫面會隨心情、音樂、光線改變。最後完成的作品,和最初構想往往不同。一開始我因此感到不安,覺得自己無法掌控,後來卻慢慢喜歡上了這種變化。
也許創作的意義,就藏在這些意外裡。當世界大多數事情都顯得無意義時,這些微小又無法預期的美好,成為我繼續下去的理由。它們不是預先設計好,也不是計算出來的,而是活的,是創作過程中自然浮現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那創作可能就沒那麼好玩了。
現在回頭看,創作早已不只是興趣,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會留下痕跡的習慣。為了讓身體保持想要的狀態,我會健身、控制飲食、抵抗怠惰的自己;創作也一樣。我對創作並非天天充滿熱情,因為熱情能讓人開始,但往往會被現實給磨光,真正留下來的,是習慣,是日復一日的選擇。有人說:「不是你現在有多努力,而是你努力了多久。」我想,創作也是這樣。
我曾像睡在夢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是生活喚醒了我,而創作則教會我如何保持清醒,找到方向。醒來後,我仍可以作夢──不是用睡的方式,是用一張張作品、一次次塗抹,去理解自己。
也許我們都只是某個巨大機器裡的小齒輪,終將停止、被替換、被遺忘。但還在運轉,就想留下些什麼。哪怕只是一筆線、一幅畫,我也想像遠古人把手印留在石壁上一樣,證明我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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