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對自家、親友、鄰里的觀察,帶點幽默但不脫事實說來,「祭祖」的雙邊關係不是不帶「利益交換」(比較高尚的說法是「雙贏」)的性質:「子孫方」供住(立祖宗牌位/世代祖孫同堂)、供吃(一年四季從簡單四果到三牲熟食大餐/祭拜後分食死生祖孫共享),逢年過節(春節、清明、端午、中秋,再加元宵、七夕、重陽、冬至……)加發年節獎金──燒紙錢(祖先獨享)。「祖先方」相對也被期待發揮神力,隨時待命接受卜問吉凶(急迫時香腳自燃「發爐」警示)、祈求庇佑,承擔自家在世子孫身體強健(尤其罹患疑難病症亟待奇蹟痊癒……或者多年未孕時)、事業順利(無分士農工商再加一日千里的現代科技產業)、遠行平安(達及天涯海角),乃至於等而下之,諸如買彩券發大財、考大學得高分等等,遠比土地公、觀音、媽祖之類「非親非故」的大眾神祇更能完成「內舉不避親就近取庇」的重責大任。大膽一點說,十七、八世紀清廷與羅馬教廷(以及內部不同教派)之間,關於祭祖(與祭孔)是否違反天主教教義的「禮儀之爭」(Querelle des rites),也許並未觸及其中的核心思想、掌握兩者的重點差異:一方追求「遵行神的旨意,與神同在神國(光明但縹緲他處)的永生」,另一方則是「榮享祖先祭祀、就近庇佑子孫,與後繼世世代代同在人間(此處同堂共食)的永生」!
正統儒學假如願意做「祭如在」的「田野調查」,也能接受基督教所可帶來的「跨文化」視角、思路,或許便能發現,「在世化/超能化」的祭祖行為及期待,往深處、高處看,更像是芸芸眾生面對「人『亡』何處去?」之「死亡恐懼/未知焦慮」所創,未嘗不能如此對比──信主得永生/信祖得永在──的類宗教內涵?!
幸好,基督徒只要恪守「祭如在」的正統而非深入民間的「祭即在」,各取所需,便也相安無事了。
關於中元節的由來、涵意,佛道各有說法,但是民間似乎偏愛更富「戲劇性」的道教論述。
我在中部的老家附近有座「地藏庵」,清明期間,會把平時鎖在三組神案正中兩側和三者外側合計四個「包廂」裡的大爺(七爺)、二爺(八爺)、牛頭、馬面請到廟前簷下,等候清明當日出巡。中元當月,也會在廟前正中露天供奉高大威猛、五色斑斕、金光閃閃的紙紮金剛大士;廟內則整室、整牆、上下左右,掛滿上刀山、下油鍋、倒插石磨……等等酷刑的地獄圖,進行勸人為善的「恐嚇式教化」。
話雖如此,講到祭禮,民間似又傾向儒釋道綜合、兼容,在祖先之外,一併祭拜罪愆未除不得超生、暴死冤死未能投胎、無嗣絕後……諸眾。他們有個特別重要的共同點:未獲子孫祭祀,因而淪為孤魂野鬼、餓鬼。
在台灣,每年一到陰曆七月,媒體一向熱愛加油添醋,把俗稱的「鬼月」說得妖氣沖天、鬼影幢幢,什麼撞鬼、抓交替,不一而足。
我倒是認為中元「普渡」也許是最美的漢語辭彙、最美的傳統習俗之一:「普渡」明擺的「解祟消災」之圖,當然也帶利益交換的性質,卻又是帶著人溺己溺、苦人所苦的善念,讓「自家/利己」的祭祖行動擴及、惠及非親非故之孤苦眾魂的善行!
這樣去看中元普渡,不就不會是一無是處的「迷信」或是光怪陸離的「奇風異俗」,而是一種帶有「泛愛眾」理念、理想的「教化」了? 而這樣的「泛愛眾教化」,不是比起「恐嚇式教化」或者任何「撞鬼奇聞」更值得凸顯、傳揚嗎?
台灣人「愛排隊」,但也「愛捐款」!看見中國唐山大地震、台灣九二一大地震、日本三一一海嘯、烏克蘭戰禍、無名個人或家庭有難……知名企業巨款捐助之外,芸芸眾生有如全民運動似的熱情捐輸點點滴滴聚沙成塔,跟中元「普渡」苦人所苦的「泛愛眾」精神,不就有些相近之處?!
這位台灣女婿散會後聽我對「信祖得永在」、「泛愛眾」的補充說明頻頻點頭。法國人的「文化優越感」或「民族自負感」聲名在外;他是不是真聽懂?真聽進去?不得而知。
真正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既不該一味「崇洋」盲目追隨外國權威,迷失自我,也不必動輒以充滿敵意的「辱華」之名怒攻異己之見,故步自封;而是更自覺、更理智也更有智慧的尋找某種「跨文化」視角、思路,通過開闊、多樣的大千世界,重新審視自身文化,乃至於重新定義自我。
我在巴黎讀博士其時,曾經無意中在「法國文化電台」(France Culture)聽到名聞全球的「結構人類學」(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大師克勞德□李維史陀斯(Claude L□vi-Strauss,1908-2009;姓氏字尾ss省略其發音是錯譯!)的專訪。一個小時的節目內容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但是結尾的兩句話給我莫大的啟發……直至今日。
主持人問道:近當代不少極其重要甚至改變世界的思想家、科學家,比如馬克思、佛洛伊德、愛因斯坦,他們和你一樣都是猶太裔。所以說,猶太人比較聰明嗎?他則輕描淡寫的答道:應當說,身為「離散族群」(diaspora)的猶太人因為流離他國,不得不面對「弱勢自身」與「強勢外在」至少兩種文化差異的衝擊,比起安穩的沉浸在單一文化之中,有更多激發不同思考的機會。
不是人人都能變成大師,但至少都該設法消除「盲目」與「敵意」。要是還能在跨文化視角、思惟裡加入一點幽默感,又更好。
我在那期間(以及之後),沒少遇到不同年齡的法國人,講起出自各式各樣的理由從世界各地湧入巴黎的外國人,講著講著,完全忘記我不是法國人,忍不住對我抱怨:「你看那些外國人……」當時,在我舍居「巴黎國際大學城」──園區廣達40公頃、入住學生與學者的國籍高達120-150之數──其中的比利時館裡,有個大學部的法國男生,長得端正、高挑,常做紳士打扮,滿臉稚氣又很愛黏在我身邊,被我在人前人後戲稱「我兒」還笑嘻嘻的默許。有次也這麼對我說:「你看那些外國人……」
我瞟了他一眼,學他略帶激動的口吻附和:「就是!『我們法國人』世界第一帥、第一聰明,他們怎麼就不會學學我們!」
我第一次見他真的是「爆笑」!
回頭再說我那位學畫的比利時女同學,當天她還小心翼翼的問了我一個非常奇葩的問題:「我在想,我們害羞、生氣的時候會臉紅;那,你們會怎樣?」
「我們」指的當然是「白種人」,「你們」則是「黃種人」。這樣的問題正因為「甲方」講得太過小心翼翼,反而更容易讓人覺得這話不是沒有種族主義的嫌疑;尤其是,假使「乙方」還有點種族自卑的情結。
她媽媽反射性的制止:「妳太沒禮貌了!」而我,沒等其他不知作何反應是好的家人回過神來,已經接口笑答:「當然是變成橘色啊!」
這種自在、自適,也許就是讓自己得以輕鬆找到轉身的空隙,連帶挖出身邊隱藏的文化內涵與美感的「通關鎖鑰」吧?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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