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話。我回頭輕喊了孩子一聲。
他們其實不吵,就是窸窸窣窣難以斷絕,彷如夏天總有炙烈陽光、雷雨和蟬鳴,你阻止不了,阻止這些便是阻止夏天。
暑假前,接受了一所小學的邀請,到學校給孩子們指點幾堂作文課。
這間教室原是才藝課用的,幾個大桌子讓孩子們圍著坐,沒有隔閡,很幫助聊天。
天花板是輕鋼架的田,開出一朵一朵吊扇的花,嗡嗡發響。夏日午後天光盛美,教室外是走廊,走廊上有洗手台,洗手台外是成排的大樹,樹蔭老厚,漫進教室大樓,走廊彷彿尿濕一塊。
洗手台前有兩個孩子洗著水盤與彩筆,是隔壁班畫畫課的,那班的孩子比我這裡的更小,都不超過二年級,一年級的還多些。老師是個年輕女孩,五官標致,體格勻稱,偶爾露個小蠻腰,穿著頗入時。
兩班就隔壁,我幾乎不曾聽見那女老師說話。
兩孩子是一男一女,女生穿裙子,男生穿著跆拳道服,大概等會兒畫畫課結束後就要踢跆拳去。孩子邊洗邊講話,水花在他們面前飛濺,散入光裡,點點飛亮,光沫把他們小小的身影剪得精緻俐落,從背後看去彷彿兩個仙童,周身噴著仙氣。
女孩高,與男孩說話得略低頭,而男孩得抬頭,身高帶著反差萌。
男孩突然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說什麼?」女孩彎腰問,看來她也沒聽清楚。
冷不防,那男孩轉頭往後,就要撞見我的窺視,我遂轉身往教室裡梭巡。
陽光彷彿固體,時間鏗鏘,熱氣蒸騰不去,吊扇花旋轉著搖晃,看著會暈。
教室裡已經漸入狀況,緩了下來,孩子手上紙筆相親,篤篤篤篤,各說著安靜的話。
再轉往走廊看,兩小小孩,襯著天光與樹影,玩水講話。夏日如此綿長,就像童年總是記憶裡最長的一段,兩人這樣的對話,一天裡不知會發生幾次,在我的教學生涯裡又能得見幾次。
終於把水玩夠了,裙子女孩抓起水盤甩一甩,沒走,等著道服男孩。男孩矮,上半身攀向水龍頭有點艱難,屁股頂得老高。
「妳先進去啊!」男孩對女孩說話。
「沒關係,我等你。」女孩對男孩說話。
「欸,你剛剛要跟我講什麼?」女孩問著。
男孩手捧著水柱,噴濺出水花,小聲地回答。
「什麼啦?」女孩還是沒聽清楚,再問。
「妳的內褲是紅色的對不對?」那男孩終於大聲說,我幾乎看見走廊外的老樹抖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女孩竟笑起來。
我轉回身,往教室黑板走去,站上講台,望向另邊窗外,那一頭是大馬路,馬路被即將入夏的天光照得泛白。遠處一家庭園裡有棵果樹,枝葉繁茂,葉裡結實纍纍,果子紅豔如血,鮮猛欲滴。那樹果已經紅了幾周,因為與教室距離遙遠,我無法判斷是不是一棵荔枝樹,但不管是不是,樹結了果就是好,看了令人感覺滿足。
如果,所有的孩子都能毫無畏懼地說話,這世界該有多亂。
該多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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