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落地窗灑下幽微光影,彷若無形的臂膀,輕撫過書架與地板,溫柔無痕。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響,「啾啾──啾啾──」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紅衣男孩,時而踩踏,時而跳躍。母親紮著俐落馬尾,耳聽面試問題,手抄筆記,眼角瞄著孩子,一切都在她掌控中。
我憶起那年學校因腸病毒停課,時間緊迫,將孩子偷帶到公司,塞在角落,習字畫圖,佯裝如常。誰知近午時分,董事長的笑聲從走廊傳來,身後跟著一群訪客。當時是盛夏午後,瞬間全身從額頭涼到背脊。幸得同事們用人肉盾牆,將孩子藏至隔壁餐廳。即使孩子可以被藏匿,母親的焦慮卻無處可躲。
類似情境,在七、八○年代的台灣亦是常見。母親辭去公務員身分,將三個年幼的孩子託付給外婆,自己埋進修船廠房的塵囂裡,協同父親在火光與轟鳴中打拚。成長過程中,我總怨懟她的缺席,成年後才明白,母親與無數「頭家娘」一樣,流汗不留名,在經濟起飛的年代裡,無聲托舉起家庭,默默支撐這座島嶼的脊梁。
女人隱入家庭後,人生履歷表上,烙上「母親」這般名狀的標籤,對經濟學無數據貢獻,夾著米香、皂香與春雨的氣息,執掌著生命法器,靜默無痕。
大疫次年,一位前同事為了讓老公專心衝刺事業,申請育嬰留停之餘,接案兼顧兩個幼兒。某次線上會議途中,兩個歲餘幼兒趴她身上嬉鬧,她堅毅如山,專注讀著產品規格書。光影輕貼她微微隆起的脊背,無聲撫慰著她的疲憊與堅韌。偏偏會議蜿蜒如水,孩子從溫順如貓,轉為失控若虎,她才匆忙下線。
某一回,寫作課老師臨時請假,班長改讓同學們自我介紹。輪到一位稚嫩女孩,哽咽地訴說剛坐完月子,日夜面對淚水與尿布輪迴的生物,夫妻間的碰撞,乳汁與淚水消融,青春逐漸被啃噬掏空。
麥克風續傳下去,教室裡瀰漫著若有似無的奶香,嘆息與笑聲交織,彷彿千萬個日夜在此刻交匯,自動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絡。
一位大姊級同學說:「妳現在覺得孩子可怕是正常,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卻又好想──好想回到他們黏膩身邊的日子。」話說得那樣拖沓,彷彿剝開一層層的洋蔥。身旁幾位灰髮同學,點頭如搗蒜,泛紅眼眶。每一位都是過來人,在夫妻、婆媳、孩子間,相互吸附、相互舔舐。
原來,被撫慰的不是別人,而是曾經無助的自己。
馬尾母親結束照服員面試後,左背起公事包,右肩扛媽媽包。俐落地將孩子放入背帶,彷若擁有萬千臂膀,無罣無礙。目視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腦海中浮現無數疊影:棲身在工廠縫隙的身軀,深夜伏案工作的背脊,千百個在廚房、辦公室、街角奔波的身影。她們宛如漣漪般層層疊疊,化成柔和波浪,萬千手臂自背後升騰,燦如千陽,如蓮綻放,溫暖城市街巷,照亮角落陰影。
她們,隱身歲月縫隙,持續以生命書寫史詩;她們,不僅僅是母親,是慈悲的化身,更是千手觀音的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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