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第一次當小偷就失敗
我們辦公室在村中最熱鬧的街,清晨開始有早市,六、日賣乾貨的商人會將車停放在各家騎樓前擺售;偶爾也有賣鐵鍋、五金的走販,在街上立著旗,一面寫著「不鏽鋼鍋」、一面寫著「今日特價」。紅色的底、黃色的字,我曾看著那兩面旗顏色鮮豔到泛白、起毛邊。他們每天都特價。
魚販只有周日才來,通常停在街口,用一盆盆保麗龍與冰塊堆滿路肩,有活魚、死魚,反正怎麼樣肯定都是今天清晨才釣上來的魚。若有婆婆媽媽看上哪一條,現場殺了刮鱗,喀啦喀啦的聲音有些殘忍、有些清脆。魚販通常十點左右離去。若周日貪睡起得晚,街口的魚腥味成為他來過的證明,殘留到周一。
辦公室的對面是座舊戲院,戲院早沒營業,曾有三個入口,如今成了菜攤、麵攤、肉攤。戲院的左邊是碾米廠,碾米廠今日成了另一個菜攤;右邊則是雜貨店。雜貨店的老闆是村中有名望的仕紳,以前是國小的教導主任。他在我小學四年級的過年抓到我偷鞭炮,人生中第一次當小偷就失敗。
他抓住我,說以前的年代,過年時村裡的長輩要給晚輩紅包,也不許罵人。於是他讓我把鞭炮還一半,剩下一半讓我帶去找朋友一起放,還多給了我一袋煙霧彈,再將拜拜用的香、下頭紅色的枝桿折了一截,點燃交給我。
過了二十年,雜貨店的老先生走了,村裡的人也愈來愈少,清晨的早市有許多面孔不再出現,小村鬧街的作息卻未改變。大概凌晨兩點,街上的豬肉攤首先亮燈;深夜裡的豬車將一頭頭的豬送到攤子上,老闆便把他那把刀磨得發亮。在整條街還泛著橙橘路燈的光芒時,豬肉攤的刀光就在白熾燈泡照耀下,反射白光於街上,並隨著老闆分解的動作,一次次遊竄。
再過一會,麵攤開始營業,街上便冒出一縷白煙。以前的麵攤還是攤車,那時農人們常在田裡忙得沒日夜,他們推著攤車遊售在村外的一處處農田,在村裡到處有的茄苳樹下停歇。攤車有碗粿,甜的或鹹的;另有一鍋泡了冷水的米苔目,端看客人加肉燥或糖水。
麵攤的第一代奶奶前幾年過世,但技術已傳給孫子與孫女,孫女將麵攤開到市區,成了小有名氣的餐廳。孫子則留在村裡,是大我幾歲的哥哥。辦公室的夥伴們,私下都稱他為「中興街上的帕華洛帝」。
中興街上的帕華洛帝
麵攤每天五、六點左右營業,早起的農人們是第一批客人,再來是為孩子買早餐的父母。大約九、十點左右,人潮漸緩,但他們仍會等到十一點前才結束營業。
店裡除了哥哥外,還雇了一名新住民姊妹。那姊妹帶著女兒上班,她的女兒也算村裡看著長大的孩子了。從一開始躺在嬰兒床上,到後來蹣跚地在舊戲院下走著,之後麵攤的電視不放新聞,只播幼兒台節目。若是夏天,十點後日頭升起,柏油路面的熱氣讓人難以忍受,麵攤哥哥會拿大水桶裝滿水,將孩子丟入桶裡,整條街便充斥著孩子的尖笑聲。
為什麼麵攤哥哥會被私下稱為「中興街上的帕華洛帝」?因為每當時間近午,街上的人漸少,麵攤的哥哥在他攤前晃來晃去,伸個懶腰,接著就像是聲樂家般,哦哦地唱著不同的音階,之後才準備收攤,這彷彿他每日的收攤儀式。高昂的音頻傳到辦公室裡,夥伴們便有默契地相視笑著。他的歌聲總提醒我們時間近午,辦公室也開始討論待會的午餐吃什麼。
有時候「書癡」也會出現在街上。我最早知道這個人,是念國中的時候,他在某日的晚上,潛入國中,將學校的資源回收室燒了。他是村中的奇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每次他來街上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推開我們辦公室的門,問一句:「有書嗎?」頭一回他來,辦公室大家面面相覷,隨便給了幾本別人贈閱的書籍打發;第二天他又來,我們拿幾本雜誌給他;第三天他再來,我們將一疊舊報紙給他。他說他不要看新聞,但我們讓他看副刊。
第四天,他還是來了。我們開始擔心他是否別有居心。於是問他:「你要這些書幹嘛?」他說看。我們再問他:「這麼多書你看完了?」他說看完了,接著講起每本書籍的內容。之後他便成為辦公室的常客,贈閱給辦公室的書籍多少會到他手上。
有一回他來,我們手中真的沒書了,他落寞地離開,在街上坐著發愣。麵攤哥哥的歌聲也在此時傳來,但唱到一半,戛然而止。沒一會,我們再度聽到歌聲:「風雲起、山河動……」書癡在麵攤哥哥的指揮下,踢著正步,唱起陸軍軍歌,在小村的街上走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