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旅行的難題
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年,我們也終於面臨到了那件事情──畢業旅行。多數時候,在我們這樣的小農村裡,跟家裡開口拿錢去畢旅,與看見父母尷尬且囊澀的窘境,通常伴隨在一塊。
那年剛開學,老師在課堂宣布這項「喜訊」,下課時大家便圍在一起討論這則「噩耗」。有同學說:「人數沒超過二十人,畢旅就會取消。」於是大家像是祭出投名狀般,承諾不去畢旅,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分離。
大家都知道,孩子可沒信用這事。回到家後,我跟父母說不去畢旅。實際上也不過是試探他們的態度。父母說有錢為什麼不去?於是我想,有錢怎麼不去?
隔日,我在同學們面前期期艾艾地說,爸媽說不能不去畢業旅行。我裝著痛苦,不能與同學們一起共患難實在太令我遺憾。沒想到,幾個同學們也都如此。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想與大家共患難吶!偏偏現實不允許。
就連班上一個由阿嬤撿回收帶大的女孩,以為她可能不會去畢業旅行,老師都承諾了要幫她出費用,看來一切似乎皆大歡喜。不過,還是有心思細膩的同學,發現同學柏,在大家討論時一句話都不吭。
柏的爸爸在他八歲那年往生,媽媽跟著別人改嫁。他由阿嬤、阿姨、姨丈帶大,而姨丈家裡還有兩個女兒,年紀都比他小。或許從小就寄人籬下,他一直以來都不習慣開口向人求助,也沒像班上撿回收的女孩,家庭狀況糟到不是祕密。我們從幼稚園一起玩到小學六年級,怎麼會不明白柏的狀況?不用問就知道他肯定不敢讓阿姨、姨丈知道畢業旅行這件事。
那天放學,我跟另一個家裡做喪葬的好友先,沿路撿寶特瓶,繞好大一圈換錢。籃子都塞滿了,也不過五、六十元。還有近三周得要繳錢,算算怎麼也沒辦法把兩天一夜的宜蘭畢業旅行一千九百元賺到手。
隔天我們又私下討論一番,仍是沒有頭緒,只得放學後繼續撿寶特瓶。撿了幾天,先未再出現,又過了幾天,他仍是沒有動靜。我內心愈來愈焦慮,只好靠自己,看能不能幫柏湊到一些畢旅的費用。
某天撿完寶特瓶回到家裡,好友先總算打來,問我湊到多少錢?我算算,扣掉每次撿完後犒賞自己的紅茶與糖果費用,身上大概有三百多元。他說,你帶著,到村裡的手搖飲料店找我們。
小房間裡的Bar台
先和柏在飲料店門口等我,帶我進去店內的小房間。小房間有個大叔抽著菸,坐在一台機器前玩著。他隨手投一把硬幣進入機器,選擇「蘋果」、「橘子」,或者「777」與「Bar」,按下START,機器紅色的電子燈不斷輪轉,最終停在一個圖案前面,上方的數字也跟著減少或增加。
他們說這機器叫「Bar台」。遊戲規則很簡單,投錢下注,不同的圖示有不同的賠率,依照投的注數賠錢。柏與先和我說,他們前幾日最多曾贏到六百多元,比撿回收賺畢業旅行的費用來得快。我聽了大吃一驚──天才啊!村裡竟然有這樣的東西!
我興致勃勃地把錢掏了出來,他們帶我玩幾輪、我自己玩幾輪,再換他們玩。但我忘了,他們說是「曾」贏到六百多元;只見我的硬幣愈來愈少,只得拿出紙鈔與飲料店的姊姊換錢。
幾回下來仍是輸多贏少,三人都開始不耐,爭吵著究竟要押什麼圖案。旁邊的大叔叫我們小聲點,問我們玩這幹嘛?我們說賺畢旅的費用,復又吵了起來。錢愈輸愈多,我們爭得幾乎要打起架來,最終被旁邊的大叔趕了出去。
第一天失利,第二天我們連早餐錢都省下來,下課後一起撿回收換錢,然後去飲料店報到。一連三天,我們每天都輸得精光。旁邊的大叔一直看著我們玩,默不吭聲。直到第四天,我們又進去飲料店的小房間,大叔站起來,要我們坐他的機台,說他要玩另一台。
那天的情況出奇得好,我們玩沒幾輪,就聽到機台發出「碰」地一聲,那是中最大獎的聲音。之後好幾把都中了「Bar」,押一就賠十,一整個晚上我們本來只有一百二十元,離去時卻有兩千兩百元。我們還一度怕大叔要跟我們把機台換回來,玩的時候心驚膽跳。
那日情景記憶猶深,柏去畢旅的錢有了,連晚上逛夜市的錢也有了。為避免好運與錢被輸光,我們約著畢旅前不得再去。這麼夢幻的一日,直到日後,才明白發生什麼事情。
那時正好政府大力掃蕩電子賭博遊樂器。小村的飲料店開在台九線上,雖然偏僻也得避避風頭。我們畢旅結束後,食髓知味,還想去飲料店的小房間賺些錢,卻見到那位大叔在拆機台,不發一言地把機器搬上車後離去。我們問飲料店的姊姊,大叔為什麼把Bar台帶走了?姊姊說,大叔是Bar台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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