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蹺腳啜飲那杯漆黑的飲料
上午六時半,天才剛亮,神龕傳來裊裊輕煙,沉香味道細膩淡雅;客廳旁的餐桌,則傳來悠遠的厚重香氣。家裡每一天的開關都在衝突與和諧間被開啟,約略是國小的年紀,在阿公虔誠膜拜祖先與阿嬤優雅啜飲黑色飲料間,內心感到有些迷惘,卻又感到有點新鮮。
我總是呆呆癡癡地看到流口水,直到聽到阿嬤的斥責。
「阿嬤,給我喝啦。」
「這個你喝不懂,這是大人在喝的,以後你長大就可以喝了。」
「不管,不管,我就是要喝,含一口就好。」
稚齡的國小生喜好向阿嬤撒嬌,任性乞討一口香醇,但從未如願。我只能看她優雅地沖泡咖啡,看她熟稔地將熱水注入咖啡粉中,看咖啡粉氣體膨脹,在規律、偶有頓點的水流聲中。不過半晌,空氣瀰漫一股濃郁芬芳,她從容將液體由玻璃壺倒入咖啡杯後,杯緣旁氤氳靉靆。
杯中飄出隱約的垂直水蒸線,白煙縹緲。她蹺腳斜躺在藤椅,輕柔啜飲漆黑不見底的飲料,之後,她會老練地再點一根菸,緩慢吞雲吐霧,眼神凝視遠方,讓時空凝結在晨間的露珠。
阿公與阿嬤的結合說來有趣,阿公是莊稼人,自小在佃農家庭長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牧牛、砍柴、插秧、種稻,他瞭若指掌;日出日落準時三炷香敬祖祭神,是生活開啟與落幕的儀式。阿嬤則自小生在地主家庭,富足不愁吃穿,又因為家庭教育信仰基督教,熟悉舶來品,也常享受得來不易的不同新鮮事物。
某次大小姐的腳踏車故障,牧牛路過的莊稼漢伸出援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劇情就搬上舞台。兩人攜手結合後,困難阻礙重重,走過家庭代工、沿街叫賣與搬貨送醬油,歷經千辛萬苦,原本嬌生慣養的小姐,變成了無比堅毅、撫養四個蘿蔔頭的無敵老媽。據她說,再次品嘗咖啡已是爸爸高中畢業初出社會;對她而言,咖啡應該是樸實耐苦沙漠間的一小片綠洲。
大人的味蕾為什麼如此特別
我喜歡阿嬤喝咖啡的神情,身體與精神極為放鬆,悠悠回顧過往點滴,深沉複雜的情緒與種種不如意,似乎隨輕煙乘風逝去。
我像想偷嘗禁果的亞當夏娃,一直期待偷飲阿嬤專屬的特別飲料。一天午後,阿嬤改好客人寄放的衣服,沖泡了一杯濃郁的咖啡,但人卻幽幽地闔眼打盹。於是,調皮的我趁著微溫,輕輕啜飲一口深沉漆黑。
「啊,有夠苦!」溫熱與厚重所雕塑的苦感甫一入口即壓上喉頭,讓人幾乎無法言語,那種比苦瓜還苦數倍、略帶一點鎮江醋的奧妙口感,我難以想像大人的味蕾為什麼如此特別,還是只有阿嬤與眾不同?頭上打了好幾個驚嘆號倉皇離去,逃跑之前,還猛往嘴裡塞數顆方糖緩和驚魂未定的心緒。
滄海桑田,時間在臉上擦上風霜,再次喝到咖啡已是初出社會跑業務接到單,前輩帶我去歐巴桑坐鎮的咖啡店,老闆以虹吸方式烹煮羅布斯塔豆。咖啡顏色深沉如蓊鬱森林,滋味強烈撞擊舌片,老派的滋味襲上心頭,但苦澀中帶點熟悉,喉韻的尾聲捎來一絲甘甜,撫慰自己彎了無數個腰後的辛勞。
原來,咖啡是這種滋味,只是詮釋方式與飲用情境不同,就會讓人有如此的感動。
那天之後,我開始理解阿嬤在工作前後的咖啡時光,她走過衝突與艱辛,一杯咖啡與點一根菸是她人生的優雅,而習慣飲用較為苦醇的咖啡,不是喜歡苦澀,而是選擇仔細品味人生風景裡的雨過天晴。
我開始習慣飲用咖啡,在長了年齡與銀絲後,品味不同的美妙光景。每次的啜飲都是一趟旅程和沉澱,老派的我選擇手磨手沖,馬克杯裡是不同的咖啡滋味,不論是源自衣索比亞西達摩產區的中烘焙水洗咖啡、耶加雪菲、薇薇特南果,或是印度產區馬拉巴中烘季風豆等,都曾出現。但我最愛曼巴加上二爆的瓜地馬拉,這豆子常常牽引我走向熟悉,濃醇總使我迷失在現實與縹緲之間。
如今,阿嬤已失智,她或許忘了自己的最愛,但我永遠記得她啜飲咖啡的光景,就像是我與她無聲對話,讓時間停留在那個美好時光。
評審短評╱宇文正
神龕的裊裊沉香,客廳裡的咖啡香,匯流成一天的開始,這是作者的童年記憶。咖啡的氣味跨越時空,從阿嬤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愛情故事,衝突、艱辛的人生,到作者自己成長後的歷練;咖啡的滋味,苦澀與甘美,每一次品嘗,都是一趟旅行。而經歷過種種風霜的阿嬤,如今已失智,嗅覺與舌尖,是否仍能保留生命裡最豐美的一片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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