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阿通就領著阿蓮來到市街。 還未到碾米廠,外面已經人山人海,場內鑼鼓喧天,簡直比迎神賽會還要熱鬧。詭異的是,場外卻有不少日本巡查(警察)手持警棍不斷來回走動,與場內村民的亢奮形成強烈對比,也因為這樣,交織出一股異常緊繃、危機四伏的氛圍。 巡查們各個板著冷峻的臉,斜著眼把每個從身邊走過的村民從頭看到腳,村民們了解他們是想藉機找麻煩,激怒村民後再以鎮壓名義阻止集會,所以村民在經過巡查旁邊時都比平常更加禮貌,畢恭畢敬,幾乎把頭貼到膝蓋。 不過,巡查還是故意找碴,把幾個看不順眼的人叫過去賞巴掌,或踹上幾腳,其他村民雖然氣得牙癢癢,但都敢怒不敢言,以免中了巡查的計謀。 阿蓮的心臟「怦怦怦」打著胸口,她低頭斜睨四周,「阿爸,你不是要帶我去看醫生嗎?」 「等一下就去,我們先彎去碾米廠看一下。」阿通心不在焉的回答,一邊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幾秒鐘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指著阿蓮鼻子交代。「妳給我聽好,回去不可以跟別人說,聽到沒有?尤其是妳阿母。」 阿蓮微微點點下巴,算是回答。「碾米廠怎麼這麼多人啊?」 「囡仔人有耳無嘴,別多話!」阿通瞪她一眼。 此時忽然響起歡呼聲,阿通趕緊往碾米廠的方向快速移動。阿蓮擔心跟不上阿爸會被人群沖散,緊緊揣著阿通的袖子,把他的衣服拉到歪斜。 阿通顧不得坦露肩膀,拚命往前擠,但人實在太多,都已經溢滿整個門口,他只好尋找縫隙,落腳在比較矮小的人群背後,踮起腳尖,拉高脖子往裡面瞧。 「林獻堂會長來了!林獻堂會長來了!」有人不斷高呼,引起不小騷動。接著場外的人爭相走告,引起更大的騷動,大家都在傳一句話,「林獻堂會長來了!」 阿通腳尖踮得更高,想看看傳聞中的人物,但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小撮頭在人群中移動,就連那幾顆頭中的哪一顆是林會長的都不知道。 不久,廠內傳來震天價響的鑼鼓聲,夾雜著歡呼與鼓掌聲。 「阿爸,林獻堂是誰啊?」阿蓮扯著喉嚨問。 「蛤?」阿通側頭靠向阿蓮,把手環在耳廓。 「我是問,林獻堂是誰啦?」阿蓮雙手圈在嘴巴,把聲音提得更高。 「我也不太清楚!」阿通也把手圈在嘴巴,「聽講是什麼『臺灣文化協會』的會長,專門替臺灣人向總督府爭取權利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總督府會聽他的嗎?」阿蓮又問。 阿通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他也沒辦法回答。 此時,廠內響起由李應章為農民做的〈甘蔗歌〉。 種作甘蔗不快活,颱風大水驚到大, 燒沙炎日也得行,一點蔗汁一點汗。 呵喲喲!有蔗無吃真歹命。 甘蔗咱種價咱開,公平交易才應該, 行逆搶人無講價,將咱農民作奴隸。 呵喲喲!啥人甘心做奴隸。 歌聲慷慨激昂,響徹雲霄,震得米廠屋梁嗡嗡作響,尤其唱到「呵喲喲!呵喲喲!」時更是情緒高昂,聲音高亢到幾乎衝破屋頂,連場外的蔗農都激動的振臂高呼。 阿蓮瘦小的身軀陷在人堆裡,幾乎被淹沒。她踮腳張望,完全看不到人牆外的情況,只能看看身邊的人──那些叔叔伯伯,有些是熟面孔,有些不認識。不過,不管認不認識,這些人的表情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充滿激動、憤怒,甚至是熱情,肢體動作也很誇張,大多時候是握拳振臂。 她再仰視旁邊的阿爸,他沒有像別人一樣振臂高呼,沉靜的立在風暴之中,可是他的臉微微抽搐,下垂的雙手也緊緊握拳,緊到一條條青筋浮在手背上……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小麥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