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你未必相信，加德滿都的街景其實頗類台灣。稍微凌亂但生猛的街道，低矮錯落的水泥平房，隨處可見的鐵皮頂加與陽台的花花草草……。像的還有我的住所，那是位於觀光區邊邊再過去一點點的四樓透天厝，父母與唯一還留在身邊的小兒子同住，屋子與屋主總讓我想到自己新竹舊城區阿媽家：兒女各自發展了，下幾層於是租人，通往上層自用房間的樓梯間新裝一扇鐵門加大鎖。頂樓神明廳，旁有陽台當曬衣場，往樓下走是永遠乾乾淨淨的廚房，擺一張大桌兼作餐廳。過節時候大家回來必須特地張羅矮桌矮凳，十來人同擠一室，窄仄周旋之間是如今難得的熱熱鬧鬧。真要說不同，大概只是我阿媽拜的是觀音，這裡人供奉印度教神明好幾尊；以及加德滿都曬衣場還可以同時養雞種菜。落腳這屋子完全是個意外。我當初確定博士班研究要在尼泊爾進行一年田野調查後，隨即聯絡熟識的當地朋友幫忙找房子。朋友當時正忙醫事考試，又輾轉託付有點遠房親戚關係的朋友協助。那天下午朋友的朋友帶我看過幾處招租，不是屋況不好就是房租太高，對方遂言：要不然來我家看看？於是我在他們家被招待了茶與餅乾，知道了這位「朋友的朋友」是家中么子，如今在觀光區一家高級旅館擔任廚師，計畫半年後要去日本發展。然後，我懷疑自己不是腦波太弱就是這家太讓人感到熟悉，自己在迅速討論好用水用電等細節後當場敲定租他們家樓下一間房，等自己暫居旅館期滿就搬來。
因為有人情運作，當初搬進來前就說好我可以逕行開鐵門上樓用廁所與浴室（兩設施分開各盤據樓梯間一小室），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借用廚房。誰知道搬進來後不只是這樣。或許因為有那麼一點親戚連來的關係，或許有緣，或許看我這莫名其妙的外國研究生隻身來此可憐可憐，也或許就完全沒理由沒關係，房東一家異常照顧、關心我。除了自由進出樓上沒問題，只要媽媽在家必定同時包辦我的三餐，時間到就是叫我上來餐廳同桌共食。這話說來難免得了便宜還賣乖，但自己明明天真地想要當一個與他人無涉、銀貨兩訖的租客，最終卻與許多人類學者同樣有了個田野家庭，遠在他鄉的爸爸媽媽與哥哥。
▋台灣人舌尖上的尼泊爾
事情發展至此讓自己最為難的是餐桌閒聊。研究所需，我時常窩居房間或在外走傱不見身影。為了不讓自己顯得是住旅館的外客，只在吃飯時出現等著供餐，餐桌上我努力講話。那心情彷彿回到求學時期，也是趁家裡晚餐時刻跟爸媽報告日常動態，幾分拘謹幾分尬聊，內藏那麼一點點求理解的真心。如果當天有參加活動、訪談之類大事有照片很好分享，更多時候──例如是個宅不出戶的整理筆記日──我得隨機應變生話題。餐桌上吃食大小事最好發揮，像哥哥與我開玩笑聊到中菜料理全用醬油，尼泊爾人則都用香料（做咖哩），媽媽邊聽邊笑說對，她真吃不慣醬油味。也聊特色菜，媽媽某日煮菠蘿蜜咖哩，一塊一塊菠蘿蜜口感介於筍與竹笙，味道則近於五香滷肉鍋裡甜裡微鹹的筍。媽媽看我吃得滿頭霧水覺得好笑，連忙叫來哥哥幫忙翻譯這什麼東西，哥哥先上網查得英文jackfruit，我再繼續上網查中文，隨即真誠發出驚訝，菠蘿蜜吃鹹的！那天那場景彷彿台灣人（最喜歡的）看外國人吃臭豆腐，餐桌笑聲不斷。
不過我們聊最多的，還是像不像台灣、台灣有沒有。比方說某日吃秋葵咖哩，我就跟媽媽說這是自己大學外宿時最常吃的菜，因為汆燙後隨便沾醬油就可以打發。另外一日吃苦瓜咖哩，我、哥哥和媽媽乾脆研究起台灣跟尼泊爾的苦瓜品種有什麼，最後結論，綠的有白的也有，差不多嘛。又有一日，爸爸從鄉下老家帶來一桶醃菜作醬菜配飯，外國人吃臭豆腐場景再現，全家人圍著關心我是否能接受那酸醃味。我吃一口，啊是客家福菜，連忙手機上網亮照片解釋，這台灣也有！當廚師的哥哥好奇心熾，請我找YouTube上他人教學影片，不久宣布破案：台灣的福菜泡鹽水醃漬，耗時長；尼泊爾的不加鹽純泡水曬乾，三天即可成。至此全家人又是一場欸欸欸欸半驚奇半恍然的笑。也有那些時候，我開手機照片給大家看：「台灣傳統菜市場，跟這裡攤商其實很像啦。」爸爸媽媽細數照片裡頭蔬菜種類，蘿蔔、小黃瓜、馬鈴薯、花椰菜、茄子……最終笑說，欸果然一樣。或者「台灣也自己種稻喔」，隨即給出網路上台東、宜蘭那經典宣傳稻田照，爸爸媽媽看了果然又是點頭說，真的一樣欸。
▋一樣是那麼真切的生活著
餐桌話題說到底，我等的或許也就這句「真的一樣欸」。比起展示訝異與新奇，我更想告訴這裡的家人，自己此前在台灣的生活並無太多差別：台灣人也愛吃米飯，習慣夏天肆虐的蚊蟲，會用蚊帳，同樣許多人為了省錢而自炊。當然我也清楚自己作為博士生得以在尼泊爾展開一年研究，本身就得利於層層結構與關係的不對等，所謂「一樣」近乎過於天真的幻夢。但那又如何？二十世紀西方冒險家、登山客履及尼泊爾以來，這個國家與其居民就總是活得既遙遠又異樣，直至百年過後網路上旅客心得少有改變：尼泊爾人是心靈富翁，貧困卻樂天，對照此濁濁惡世尤其還保持純樸善良。在他們描述裡，尼泊爾的現在彷彿不過遠古神祕文明持續不止的遙遙回音。
後來每次有人問起為什麼選擇尼泊爾研究，我總習慣這麼回答：尼泊爾夾於印度與中國兩大國之間，戰後同受美援影響，一代一代尼泊爾人積極努力現代化、爭取民主，掙扎過上更好的生活。自己作為台灣人，很難不在其中看見某種歷史鏡像，並為此共感。這話聽起來未免有點漂亮得太假，我知道。然而要揣懷一個異國想像與其陌生、魔幻種種，或假想一個同生活在此時此在、命運多舛又振作如台灣的他鄉，我情願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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