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刺下第一個刺青的時候,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有些人說中年危機,是第二個青春期,對於現有的生活想要反叛與逃走,得重新省視自己的身體與心靈,再次建立自我認同,但三十五歲的中年危機好像也太早了,分不清楚究竟是遲遲未結束的青春期,或者是走歪的不良中年。
國中青春期的時候,確實曾有朋友問,要不要一起去刺青,一群男生穿改過的制服褲子,頂著長度不合標準的頭髮,想像著小小的叛逆。但作為高中大學讀了十年第一志願的模範好學生,我終究沒有踏出那一步,一直到畢業後工作一陣子,忽然又有了刺青的念頭。剛開始是對著鏡子貼刺青貼紙,或者到夜市攤位選圖,彩繪暫時性的圖案,維持一兩個星期。真正下定決心是新冠疫情襲來那年,在醫院工作的自己,忽然強烈感覺到人只能活一次,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算聽起來那麼荒唐,我也要嘗試一次。
愈接近完成,痛覺也愈來愈強烈
刺青並不如我本來的想像,拿著顏料裝在針筒裡,一點一點注射至皮下,其實針頭是實心的,幾支細針排列成束狀或排狀,馬達驅動針尖反覆戳入皮膚,刺青師用針割出直線傷口,或者刷出一排排小點,顏料從針口順著這些微小的傷口,一點一滴滲入皮膚內,再擦去表面多餘的顏料。
入針也有許多講究,伸出針頭的長度、下針的頻率跟師傅移動手部速度的配合、入針的角度,都會影響針刺的深度跟密度,刺得太淺,傷口復元後顏料都隨表皮脫落會嚴重掉色;刺得太深,傷口可能會滲血且與顏料混合,若過深達皮下脂肪層,過一陣子顏色容易暈開,甚至造成突起的肥厚性疤痕,刺青師的經驗與手感確實很重要,歷經十幾次刺青經驗後,甚至我自己也可以根據疼痛的程度,初步判斷目前的入針深度,如果只是輕微搔刮的感覺,表示太表淺了,幾周會掉色變淡,需要再次補色。
有些人或許能享受幾個小時反覆針刺疼痛的過程,但我其實不行,內心暗自叫苦,雖然刺青師都說我很耐痛,因為肋骨、側腰這些號稱高度敏感的位置,我都忍過去了,過程裡一路咬唇咬到破皮流血,輪流用力捏自己的另一隻手臂或大腿,希望轉移、混淆神經的疼痛訊號。
愈接近完成,痛覺也愈來愈強烈,一來因為在已有損傷的皮膚上再次下針入色,二來人的忍耐確實是有極限的。刺青的最後一部分通常是在高光位置加上白色顏料,看似只有黑灰顏色的刺青,點綴部分的白可以加強對比,讓視覺效果更好,但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點白是最痛的步驟。原因有各種說法,顏料顆粒跟濃稠度、先前的皮損等,總之刺白色最後的半小時真的總是痛到懷疑人生,我甚至試過偷偷先吃止痛藥,卻也幾乎沒有效果,依然萬分煎熬。
細胞吞噬了侵入的黑點,水洗不去
刺完第一天,第二天,傷口還痛,不太敢去摸,拉扯到的時候像輕微跌倒擦傷的破皮處,表皮布著細小的千瘡百孔等待癒合。
待將近一周之後,傷口結痂極癢,癢到忍不住用指甲去掐,但被叮嚀絕不可以抓,隔著衣服,只好用指尖沿著圖案的邊緣繞圈戳來戳去,一隻手終日不時在背上爬走,以深觸覺甚至痛感暫時壓抑搔癢感覺。總是說:傷口癢,代表快好了,但復元時常比傷害本身更漫長,更需要意志力和等待。
洗澡時一次一次輕柔洗去殘留黑色的痂皮,某一天忽然發現,傷口摸起來已經變成光滑平整的,不再有凹凸或皮屑。那一刻才確定,顏料多數已經穩定地駐留在真皮層,真正成為永遠與我肉身共存的一部份,水洗不去,刀割不走,我的細胞已認命吞噬了那些侵入的黑點,任其浸潤沉澱不再反抗。
據說這是馬克吐溫的名言:每個人都像月亮,總有一個陰暗面從來不讓人看見。我的背、我的側腰、我的大腿,與我的左手臂,都爬行著黑色的線條,籠罩著灰色的霧,成為了我隱蔽從不示人的幽暗面,長年以衣物遮掩,是我不想輕易給你看的另一面,社群網站上的照片沒有,日常生活也不露出。
不給別人看見的刺青,還有意義嗎?像保守一個背德的小祕密,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又暗自期待哪天被發現的刺激;雖然我的夢想是把左手臂整隻包滿刺青圖案,但始終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人的目光,或許比刺青的針還尖銳螫人,偏見的刻板印象,也可能比墨水顏色更黑更深。
每個圖案都有我的故事,從有形或無形的傷口到癒合的旅程,但我還沒有想跟其他人分享,也還不想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