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定居桃園多年,
終於理解一座城市的魅力,
是在當微風吹起時,
掛在人們臉上的笑顏是否燦爛……
我還清楚記得,舉家遷居桃園那個霜風颳地,寒氣刺骨的冷天。
天寒地凍的嚴冬,牽纏一家五口頂著冷風往來搬遷,友人戲謔我有病,是逃災還是避難?為什麼非要搬到那個鳥不生蛋,遭人詆毀,冷眼看待的地方不可?不擔心成為孤寒老人?
即將應對人地兩生的環境,不免感到悵然若失,一邊譴責自己無能無為的決定,一邊無所適從,彷彿走到高岸嶙峋的懸崖,不曉得如何自處,寒心酸鼻的迷暗潸泫,以為後中年真會凋零他方。
棄離繁華台北,臆想或許能與新住所渾然陌生的街坊相遇,呼吸來自莊敬路活化陂塘的鮮潤空氣,說不定可以轉化生活契機。
然而,這不過是個人天馬行空的揣測而已。
彼時,搬家公司的貨運車尚未啟動,家小無言相視,像是就要跟起居二十餘年,坐落羅斯福路的巍峨高樓揮別,離情眼神滿滿酸澀感傷,好似急欲叫喚行將被抹去的美好足跡還原:不要,故舊不棄,這裡是我們童年、青少年成長的地方,請不要任意抹滅這段美好的記憶。
事態如此演變,我僅能靜默無語,望著小孩頻頻回首流露的不捨愁容。清瘦身影下,隱匿著孤立無援,不能有任何作為的沉痛心情,黯然淌下牽絆之淚。
親愛的小孩,對不起,昨晚心裡難受,一定夜不成寐,家就要搬走,我不能再用過去買玩具交換行事的卑劣伎倆,欺瞞現實;父愛明證,我會全心全意守護大家,就算你們沒有察覺,順風不如逆風,無論今天多麼苦痛,明天還是會到來。
石川啄木在《一握之砂》寫道:「離別終於到來轉瞬間,意外的,冷冷的東西沿著臉頰流下。」我沒說什麼話,也無法再說什麼。
淒厲冷風一陣一陣襲擊臉龐,差些颳花皮層的冬日,孩子已然瘦弱的身軀,同樣得面臨亂顫寒流;但願我的溫柔依舊,「就當成要去遠方旅行吧!譬如那一年夏日,全家人推著大包小包行李到九州遊玩那樣隨興。」只能這樣鼓舞,或能撫慰三顆不安的心。
這現象好似劇情電影才會出現的畫面,清楚烙印在所有人的腦子。
旭日終會染成豔豔霞光,人會隨環境變遷而進化,再過不久,也許就會忘掉不想想起的事。就像晴空下,櫻樹掉落花瓣,為大地撒下新的種子。而我早有耳聞,聽說將要搬去的藝文特區,街市道路、巷衖人家門口,種植不少櫻樹,年後隨處可見粉紅花蕊繽紛盛開。
想來,桃園必定積累有屬於城市獨有的特色,美或醜,風雅或庸俗,不都一直在歲月軌跡裡並陳形成?
不必懷抱哄哄翕翕的悲嘆,從來不覺台灣有什麼城市美學,這一趟出走桃園,不是嘆羨藝文特區林立有新興的雄偉華廈、高樓,更不是為追逐至愛的櫻花。然而,孩子壓根不會在乎這座城市得見春櫻綻放的美麗景色,到底有多麼迷人。
就像男人的浪漫是女人的不滿那樣,南遷初期,孩子仍止不住,擋不了的輪番追溯台北血緣,時常回歸城南舊地,我無力抵擋,僅能告訴他們,人生不好回頭,哪裡需要追溯?不必喟嘆,生命是靠感受、衝動、情緒,不斷向前行動,衝撞出不同的生存態度。
這會是我自以為是的陳腔濫調?
後來,就算孿生長子的婚姻註記,以歡喜之心回到出生地大安區公所登錄,見他心情愉悅,毋需約束,我亦覺諸事萬般柔和。
為了尋覓像樣的生活,無論過去付出多少,談笑間,早已灰飛煙滅,「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我身心雖曾憔悴,如今且需安於現世,以免舉眼成迷。
忽忽想起跟隨貨運車行經林口台地,眼前隱約平寬的景致透出微微亮光,桃園南崁交流道上方,那一排閃爍綠光的斗大標誌「長榮航空訓練中心」,成為我的後中年,未知運命下,熟識的新奇地標。
歷經遷徙,唯其誠摯認識內心脆弱的地方,才能強大。我必須如此安頓困惑的自己。
不確定的歲月,給一次機會讓自己看看這座新興城市,到底存在怎樣的勃勃生機啊!
緣,不就是一生只出現一次的奇蹟嗎?同樣感覺,同樣場景若出現第二次、三次,那叫巧合,就不再是緣了。
我跟桃園的緣分,猶似兒子從學校攜回家飼養,險些遭我拒於門外的多多喵,後來卻成為陪我度過初遷期,哀怨寂寂的同伴。有貓的日子,牠以安靜之姿,迎我入家門,伴隨我散步南崁溪,看群樹,賞綠光,走出遷居後,迷茫且難以平撫的低潮,並感受平生逢遇良緣確實難以言喻!
我本怕生又懼貓狗,遇見多多喵,未料從此步入貓奴族,有緣千里相逢桃園,仿若愛戀,藝文特區展演中心廣場,經常出現驚喜又驚嚇,我和多多的歡喜喵聲!
多多喵走後,我多半矇混瞎忙的在多陂塘、多綠地、多人情的桃園,參與藝文活動,結識不少文藝才人,與作家林央敏重逢,結識鄭清茂、向鴻全教授,巧遇詩人許水富、劉正偉,又跟幾位高智能的青年才俊受遴選加入社區管委會,「舍諸天運,徵乎人文。」勤勉不懈的以專業服務、閱讀活動,營造人文氣息的住居環境,最終贏取當年桃園市大型優質社區競賽第一名殊榮。
無比興奮的感受與見識,巧遇一座正從黯淡、蕭瑟、沒落,過去被不少鄉民訕笑為文化沙漠,沒啥好玩的工業城,以人文視野著眼,邁向興味盎然,奇蹟似創建舊社會成嶄新面貌的都市,意味我的到來,恰為見證桃園的轉變,改寫歷史陳跡的多合時機。
過去的桃園是不是文化沙漠,我不清楚,也沒機會研究,鄉民口中的「文化」,單指琴棋書藝?歷史文物?文化不就是人類在歷史過程創造的宗教、民俗、藝術、科學、文學、飲食等風潮的總稱!而近五、六年,桃園文化活動,無論地景藝術、農業博覽、木藝展、花季展、歌謠秀、族群民俗表演、閱讀推廣、文學美術展覽,結合當代藝術家和在地藝文工作者,不斷推陳出新,披露於一年四季,有如排山倒海分布各城區,精緻、沸騰的情況,使人目不暇給,眼界大開。
四望漫漫的浮世生涯,幸虧遇見執掌文化事務的莊秀美局長,經常帶頭陪同寫作文人,前往桃園鄉間訪山探水,遍尋文學與藝術地景。
我尚未失智失能、殘疾孤老,桃園也不是謠傳烏龜不上岸的地方;八年間,隱忍孤寂,辛勤的在充滿文思靈動,遍灑月色的陽台、庭園,思索、寫作、出版了二十本書,還聯合幾位作家構成文學小組,費心協助文化單位推展閱讀與寫作、籌畫即將現身的桃園文學館,讓久未露其光芒的桃園文學顯現燎灼的紅塵鬧熱;林央敏撰著的《桃園文學的前世今生》便是上乘例證。
隨後,出生、成長在台北六十餘年的散文大家林文義亦然相偕作家妻子曾郁雯,置屋閒居蘆竹南崁。文豪駕到,桃園藝文必定熱鬧滾滾。
這段從哀愁到歡喜的安好歲月,會是多多喵給我帶來的深緣喜悅?牠是我的朋友,我最鍾愛的夥伴!牠讓我因必須外出「遛貓」而看見桃園,認識桃園人。
料想不到,印象中,空蕩、沉寂、無趣,沒多少人在意她是否存在,簡直百無聊賴的桃園,會在短時間轉變成一座人文格局大不同,藝文活動頻繁壯盛,建設不斷翻新、飛揚的城市。
過去人們所能看見、聽見的桃園,無論美不美,好不好,都只是瞬間被日光照射到的部分。可是看一座城市,務必仔細到好比看人看內在,看她虛無闇影的地方,才能清楚她的光、她的美、她的好,在哪裡。
安穩定居桃園多年,終於理解一座城市的魅力,是在當微風吹起時,掛在人們臉上的笑顏是否燦爛。
甘心捨棄台北奔波四十生涯的厚實情感,卻又深怕傷害孩子依戀舊家的強烈意識,矛盾般鼓足遷徙他方的勇氣,一時間怎麼也說不清理由;看膩風平浪靜的海空,偶一為之見聞波濤洶湧,別是一番景致。而我,絕非孤身一人來到桃園。
原來,錯綜複雜的遷移形式,竟然改變家人過去以來的執念,讓一家老小的感性糾纏越清明,情感堆疊越深厚,一起把羅斯福路的狀元吉第、師大夜市、運動場、金門街、同安街、古亭國小、公館商圈,當作共同回憶,掛在嘴邊,珍藏心裡,有時出沒其間。
多年後某天,乘坐兒子駕駛的馬自達,一樣路經台北、林口、桃園,車行之際,冬陽在坪頂台地上空,成群、成列跳舞,我的心被一朵朵綿亙的白雲吸住;台地再過去,羊稠坑那一頭,蘆竹和大園方向,不正是我時常到日本大阪探望女兒,必經的桃園空港!
空港愛別離。嗯,桃仔園,家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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