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菊思余
陳洪綬畫的陶淵明生平繪本,繪本裡有事件描述,像「漉酒」,描寫陶淵明的嗜酒,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取下頭上戴的葛巾濾酒。
陶淵明的一生,除了有趣的事件,還有事件背後隱而不顯的心境。
畫家創作繪本,表現故事還不是太難,難的是深入人物的心境,表達出深沉心事。
陳洪綬創作了「歸去」一段,從〈歸去來辭〉取材,畫面上只是一個獨立策杖的男子,披斗篷,背風而立,風飄飄而吹衣,飄帶衣袖裙裾都在風中揚起。畫面裡沒有太多周遭環境的描述,沒有〈歸去來辭〉裡「松菊猶存」的「松」或「菊」。陳洪綬巧妙地變更了客觀環境的「松菊猶存」,用點題的書法在畫面上題註一行字:「松菊思余,余乃歸歟。」字體書法也用中鋒線條,如衣袖飄飄,極為瀟灑,卻是畫家的字,更多形態與畫的呼應講究,和文人書法的寫法不同。
「松菊思余」,不是客觀環境的「松」「菊」都還在,而是以「松」「菊」為第一人稱,把「松」「菊」擬人化,在主觀心境上確定:「松樹、菊花想念我,我就回家去了。」
我喜歡繪本創作者這樣的轉換,繪本跟著文學作品亦步亦趨,綁手綁腳,很難是好的創作。
陶淵明很篤定說:「好讀書,不求甚解。」他讀書的態度就跟一個字一個字硬摳硬掰的冬烘腐儒不一樣。他讀書,不在意繁瑣冗長的註解考證,最終是要忘了表象文句,回來關心生命本身。
陳洪綬當然讀書,讀〈歸去來辭〉,但他也大膽把〈歸去來辭〉丟開,把「歸去」化成自己心中的嚮往。
陶淵明是創作者,陳洪綬也是創作者,創作者有創作者的生命關懷。相隔千年,他們心中的「松」「菊」如此召喚他們,「歸去」是確定從人群中出走,走向自然,「木欣欣而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看樹木欣欣向榮,聽流泉涓涓,和樹木對話,和流泉對話,和「松」對話,和「菊」對話。不僅是「松菊猶存」,而且更進一步,是「松菊思余」,整個大自然都在招喚:歸去來。
陳洪綬的線條追溯到東晉顧愷之的「春蠶吐絲」,連綿不絕的細線,沒有太多頓挫變化,像在風裡揚起的細絲,緊勁連綿。毛筆中鋒懸腕拉線,含蓄內斂,纏繞不斷,筆鋒的穩定,呼吸中和,情緒不疾不厲。畫家的線,停在空中,像是自己的修行,也是做「歸去來」的基本功課吧?
陳洪綬在部分線條輪廓邊緣加墨色和朱色渲染,像淡淡的光影,光影隨線條流轉,也是祖述東晉顧愷之畫風,古典優雅。
心為形役
如果喜愛松林的濤聲,如果領悟園圃裡遲到秋天才綻放的菊花的美麗,卻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耽誤了「歸去來」的時間?
松菊猶存,松菊其實一直在那裡,風裡總有松濤,秋天的園圃也總有菊花開放,但是,心被其他事務牽絆障礙住了,心像是被身體的牢籠枷鎖奴役著,不得自由。
〈歸去來辭〉裡「心為形役」四個字,是陶淵明的巨大領悟,也是千百年來所有人共同要做的功課吧。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我們其實是不是一直讓自己的心靈受形體奴役,一直做著自己並不想做的事。
從懂事開始,有多少事是自己不情願去做的,不知道為什麼要做,卻接受了,努力去做,也贏得讚賞,得到鼓勵,因為外在的寵辱,更努力迎合,去做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做的事。最後可能忘了「心」的本質,忘了自己內心究竟要的是什麼。內在的「心」和外在的「形」越來越不在一起,漸行漸遠,形體成為「心」巨大的負擔拖累,終至讓「心」淪為形體的奴役。
莊子哲學「齊物論」中就關心「形」「影」「罔兩」的相依附又相分離的關係。「形」和「影」,「心」和「形」,像兩個不同的「自我」。陶淵明的作品中有「形」「影」「神」三首詩的對話,明顯受莊子影響,用文學的方式創作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分別是:「形贈影」、「影答形」、「神釋」。
儒家思想把個人放進社會倫理中,個人必須與社會對話,個人沒有太多與自己對話的機會。莊子相反,他要把個人從社會中救贖出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個人獨立於群體之外,莊子關心的是每一個個人自己與自己的真誠對話。
社群間看來充滿對話,卻可能是假象,對話並沒有產生,常常只是單向的毀謗、抨擊、辱罵。
那些輕易丟向他人的毀謗、抨擊、辱罵,如果轉向自己,會不會才是真正生命的自覺與反省吧?
我們的身體凝視影子的時候,會和影子對話嗎?(形贈影)
我們的身體也會聽到影子的回答嗎?(影答形)
「形贈影」「影答形」,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是長時間自己與自己對話的結果。
大家熟知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或許只是一個藉口。有長官要來巡查,小吏要求陶淵明「束帶」以見,也就是穿整齊一點,打個領帶什麼的,陶淵明就發了脾氣,他抱怨:豈能為了這一點薪水,這樣卑躬屈膝折腰屈就鄉里小兒。
如果沒有長時間自己內在「心」與外在「形」的對話,「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也只是文人小小的牢騷罷了。
「心為形役」可能才是解開陶淵明高唱「歸去來」的核心意義吧!
「束帶」其實是小事,回來問自己:我們內心的嚮往究竟是什麼?我們外在放不下的牽絆又是什麼?
「心」與「形」沒有對話,自然是「心為形役」,久而久之,「形體」聽不到「心」的聲音,永遠在生命的迷途中衝進衝出,躁動忙亂,也就永遠不會有「歸去來」的嚮往吧。
許多時候,我們解釋「心為形役」,以為是解脫物質慾望,把物質慾望降低,「心」不為「物」役,但是,把家裡物質丟光,心靈從物慾中解脫,就不為「形役」嗎?
我們的身體是不是背負著比物質更多更繁雜的慾望而不自知呢?這個身體,受寵辱役使,受愛恨役使,這個身體,困在各式各樣的瞋怒眷戀之中,是非對錯,喜怒哀樂,無時無刻不在役使心靈。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陶淵明在「神釋」一詩裡,試圖為「形」「影」對話找到解答。
能夠「不喜」嗎?能夠「不懼」嗎?每一分鐘役使自己心靈的,竟是這解脫不了的「喜」與「懼」嗎?
歡欣或痛苦,美或者醜,高貴或卑下,聖潔或汙穢,對或者錯,善或者惡,「寵」「辱」纏繞不去,嬰孩時還不曾分離判別的心靈狀態,慢慢再也找不回來了。「心」為「形」役,「形」在俗世紅塵流浪沉淪,「心」像一面不喜不懼的鏡子。我們偶然一瞥,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疲倦的自己,被憎愛寵辱糾纏的自己,被喜怒無常弄到面目全非的自己,一剎那間,覺得好陌生,「那個形體真的是自己嗎?」
那一剎那,「心」不認識「形」了,如果還能警悟,那一剎那,會不會就是「歸去來」的起點?
我喜歡陳洪綬筆下陶淵明「歸去」的姿態,在風中策杖而立,像是背對整個世俗的囂聲,那一剎那,如果堅持,「心」就可以重新接納了久違的「形」,可以一起從「迷途」走向「歸去」了。
想把許多事情放下,以為自己都可以關心的,以為自己都可以分辨的,以為自己都可以處理的,許多的妄想,許多的執著,許多的自以為是,或許都是「心」的苦役吧。
放不下事情,放不下「非我不可」的執著,其實是無法真正讀懂〈歸去來辭〉的吧……
「松菊猶存」,如果自然還在,如果心靈還在,即使荒蕪了些,低下頭重新整理,總還是可以有「歸去」的地方吧?
想走進充滿風聲的松林裡去,想在菊花綻放的園圃前停步略站一站,每一朵花都有心靈的緣分,想跟每一朵花說:「久違了。」
如果這一世的修行還認不出心靈的自己,期望有緣來世再修,只要松菊猶存,總認得出真正的自己吧。
今天看山巒起伏,稜線上白雲變滅幻化,看久了,總想記住一些變滅的跡象,然而變滅自是變滅,執著跡象,最終其實一無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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