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山脈與中央山脈聯手夾出的蘭陽平原如一只草編畚箕,大膽地朝向澎湃的太平洋擺出挑釁姿勢;若不是舀起整座海洋就是被海浪淹沒。這就是蘭陽平原的宿命……
你有多久沒夢見老厝?一年、二十年還是從未?是,從未。
難道是,自你離鄉那日開始有一條血管突變成繩子,懸在夢境入口,一旦出現家園影像即勒緊口袋般讓夢結束,以致你從未夢見老厝?或者是,尋常白晝你神魂清楚時已懷想家園千萬遍且以文字釀存,無須再借助夢境?又或是,你從未夢見老厝的深沉原因是︰逃避。人之常情,面對會痛,僅能一逃。
年輕時感覺到的痛,老了還鮮明嗎?都說風霜是搽傷口的良藥,世故是最好的紗布,說不定昔年所痛之事已變成殘骸,是記憶不放過它,堅持它仍會痛才不敢面對。那麼,不妨試試,把記憶這尾大蟲拖出來毒打一頓,叫牠吐乾淨,看裡面的痛還像活蹦亂跳的蝦,或是早就結成不痛不癢的疤。
逝去的追得回嗎?若追不回,追憶的意義何在?追憶者無法重返已逝去的時空,聽者不能眼見其情其景,追憶只是再一次確認消逝的鐵律而已。如果還有別的,大約是人老了懂得一點鑽營之術,暫時躲入鐵律運轉的空隙,兀自呢喃,牽動僅存的一小束嬰兒般純真情愫,因真情傾訴,因輕柔得像微風嘆息,幾絲幾縷的情愫飄出去,泊在聽者的心念裡,多少年後,說不定天旋地轉,那不斷繁殖的心念竟強大到讓消逝的美景再現,那時,你早已成灰,換那美景哭著找你。
1. 水是一切
記得有一條幽深的河,在離家百步之內。野薑花是幽靈棲息的地方,一年四季開著白花嘆著香息,與小名「過貓」的蕨類編成綠柵欄,河水在底下奔流,蜆、螺、貝、蝦、蟹、魚在河裡安居樂業,岸上綠帶隨之蜿蜒,一路歡歌,自成富盛的群落生境。從來不知這支脈是哪條河的,來此之前是什麼模樣,只知離此之後繞了幾處竹圍農舍,最後匯入冬山河,一路奔至太平洋。
小河寬約三四步,在一處高聳濃密的竹蔭掩護下,村人闢了洗滌石板,早上常有婦人在此洗衣或涮洗自菜園摘得的蔬菜。第一次去河邊一定還是個嬰兒,母親用背帶背你到河邊洗衣,你只能在大人背上顛簸還不能放下來。彼時農村無幼兒園,還未入小學的孩童無處可托,活動路線由母親的腳決定,菜園田間河邊就是幼兒園。最得孩童歡喜的必是河邊,婦人們搓衣像豹身起伏追趕獵物,孩童自去探索河的國度。人與河之間有一條邊境,以乾濕分界,一旦腳濕就算入境,從此是河的子民。長到懂得摘嫩蕨的年紀,你記得陽光在水波上閃出刺亮光點,趁大人不察,一手抓著垂水的野薑長葉——那是幽靈的手臂,一面把小身體慢慢蹲低浸泡在河裡,水流撲向你,一陣新奇的力量擁抱你的身體,心臟快要從嘴裡跳出來,驚得趕緊站起來,又立刻笑著浸下去,這一浸膽子變大了,挪步到急流之處,水像千軍萬馬穿過你這一朵輕飄飄的雲。那是生命中第一次的狂喜,你尚未學會操作語言文字,卻牢牢記得香豔的感覺,若翻譯成文字就是︰「找到你了,我的愛人。」
成長途中一路有水,河裡有摸不完的蜆、岸上是採不盡的蕨,「生生不息」的意思無須用語言描述,那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力量,到處都是鮮活的,欣然生長,誰也不擋誰。因而你藏入心罈的第一股能量就是︰去成長,愛怎麼長就怎麼長,誰也不能攔你。
水也逼迫你思考。漸漸,你領悟「生生不息」的第二個「生」指的是「重生」;原初生命、災變後重建的生命不止息地往前走,護住飄搖的尊嚴。
雪山山脈與中央山脈聯手夾出的蘭陽平原如一只草編畚箕,大膽地朝向澎湃的太平洋擺出挑釁姿勢;若不是舀起整座海洋就是被海浪淹沒。這就是蘭陽平原的宿命,男子漢敢作敢當,敢於挑釁就得一概承擔。每年颱風季,山洪暴發、海水倒灌,你家正好位在那兩股力量的激戰處,很早就熟悉黑夜裡暴雨打在屋頂上讓人耳聾的殺伐聲,那是絕望的聲音。水是千手萬足的猛獸,爬上床與你同眠,你被冷醒,背部全濕,一下床噗通踩入水裡已淹至大腿。天色微亮中,你看著無邊的稻田變成汪洋,目光極處的連綿山脈只剩一抹快被暴雨洗去的殘影,一瞬間所有的認知被推翻,太平洋來報仇了,而雨還在下。那時,死是很容易的事,每個季節都埋有幾個騙子天氣,每條尋常的碎石路都是蟒蛇變的,若恰恰好逢上騙子與蟒蛇轉醒的日子,必死無疑。而死就是死,沒得商量。這世界是個騙子,你懵懵懂懂,仍然還不會驅使文字,但記下藏在憤懣中有一莖堅韌的情愫抽芽,「永恆的孤獨啊!我若不死,我必復仇。」水患沖斷路基,村人架一木板勉強讓人通行,底下泥流奔竄如瀑布。上學途中你愣在那裡,過還是不過?此時天地翻臉無情,唯有靠自己。你個子小,抬著沉重的腳踏車一步接一步,竟然過了。沒遇到騙子與蛇,你遇到守護的河靈。
這是你放入心罈的第二樣東西︰孤獨。孤獨的背面就是追尋,而追尋勢必付諸行動。後來你才明白,水是你的第一個師父,親自教你搏擊,教你置之死地而後生。總是如此,師父對徒弟嚴苛,乃恨鐵不成鋼。那一天終於來臨,一股殘暴的力量把你從稻田趕出來,對你咆嘯︰「你走,走得越遠越好!」你預知很長一段時間將無依無靠,腳步堅決但內心非常害怕,這時另有奇特的和音響起,彷彿來自搖曳的河底水草,來自野薑花瓣上幽靈的私語,溫柔地對你說︰「沒什麼好怕的,你忘了嗎,河水曾經滋潤過你的靈魂。」
2. 一切從渴望開始
你家那條小路叫武罕,原是噶瑪蘭人「穆罕穆罕社」所在地。你第一眼愛上「穆罕穆罕」四字,卻不明其義。你們村裡有幾位被冠上「番」字的女人,你從家中日據時期的戶籍資料也看到有個女子以此命名,這都不是無意義的事。
兩百多年前,成群結隊的漢人扛著鋤頭闖入平原,噶瑪蘭族唱起離鄉的悲歌。然而,人記憶土地,難道土地不會記憶人?料想,那族人的祭典舞蹈、歡呼傷懷都在地底生了根長了鬚,以致接手的漢人世界仍感應得到古族的靈魂,迴盪著那敬畏天地的部族獨具的歌吟。「穆罕穆罕」被漢人濃縮成「武罕」,一小片青苔可以推測降雨量,兩字線索幫你找到解答,你查到「穆罕穆罕」是「新月形沙丘」的意思,意念直接連上幾百年前命名此地的那位噶瑪蘭人,他必是一位詩人,站在沙丘上放牧風箏,跳躍、盤旋、喊叫,張口把風吞入肚裡。
語言,是最強的巫靈。每個地名是一個高歌的巫靈,在山巒雨霧間飄移,在平原上遊蕩;珍珠里簡、阿束社、馬賽、歪仔歪、奇力簡、打那美、猴猴仔、奇武荖、加禮宛、阿里史、流流、鼎橄社……郵差送信所依據的地名是經過漢人與日人改造過的,保留在父祖口語間吟唱的古名是隱形路標,指向真正的噶瑪蘭。你自小意識到有兩個世界,一是被官方定義好的,一是用「番」字加以識別、具靈媒體質的人才感覺得到的老噶瑪蘭。你渴望認識他們,卻不可得。第三樣放入心罈的東西形狀模糊,後來你擁有文學之眼,方知跟「身世」有關,人的身世、土地的身世。你是幸運的繼承者,噶瑪蘭人離開時,把一個豐饒的大自然仙境交給漢人,而你恰好站在崩解的交岔口;你離鄉之前仙境仍在,離鄉之後,土地重劃、河川整治、道路鋪設、商業開發,建設的力量與破壞的力量結夥搶劫這塊平原。當年土地、河川整容時你事先不知,某夜,你自台北回家,搭客運在砂港下車,眼前遍布土堆,竟找不到回家的路。當下如遭閃電鞭打,被拋棄了,你被那仙境拋棄了。此後多少年思及那夜,總有孤兒之感。
土地太遼闊,你太無知,渴望知道世界的樣子。你是長女,很早就被當成一個小大人鍛鍊,似乎從來沒問過你會不會,而你自然學會,殊不知正是透過那些鍛鍊一勺一瓢地把田園根鬚、自然情性灌入內心。你記得你的村位在水火同源之處,每一座竹圍像停泊的船,在雨中飄出好似要遠航的煙。你記得每一條彎入農舍的小路,夏夜,螢火蟲像腳下的流星,誘引你想像仙界 。你記得春天插秧之日,白鷺鷥飛過漠漠水田,天地安詳地護持生靈,每個生命即使是小秧苗都受到寶愛。你記得凌晨跟隨大人到田裡割稻,星月仍在天空閃耀,朝露濕了你的臉,走進田裡,飽滿的稻穗發出銀鈴之聲,彷彿走在夢與醒的繩索上,而收割後的稻田是無邊界的兒童與鴨的遊樂場,追逐風,練習低空飛行。你記得包粽做粿搓湯圓,鞭炮聲響起硝煙四散,清樸的日子因節慶而豐腴起來。你記得羅東市場的梅汁剉冰、搖鈴鐺阿伯賣的鳳梨枝仔冰,入口好似吃下一條冰川去鎮壓酷夏。你也記得宜蘭風味的米粉羹,有一次騎車閒逛,遇到開小貨車四處叫賣米粉羹的人,你吃了一碗後繼續閒逛,他也繼續叫賣。鄉間小路三轉四轉,你們又碰面,那天你碰到他四次,吃了四碗。好似存戰備糧,離鄉後你吃遍台北的米粉攤,竟沒人像宜蘭那種煮法,只不過隔幾座山,鄉愁也在舌尖上繁殖。
然而,那畢竟是無字歲月,家中僅有黃曆與日曆,偶爾見到包碗盤的報紙,如同得到零食。第四樣放入心罈的是「渴望」,你渴望離家去認識文字所描述的那個世界,那裡應該有合理的答案就像找到合腳的鞋子,讓你走向早已為你準備好的那條路。後來才知,認識文字是為了描述你所發現的世界,為了在紙上回家。
3. 神,請把權力交給珍愛自然的人
都說宜蘭人的性格兩極,此與地理氣候風土有關;高山與海洋、溫泉與冷泉、水與火、紅檜與浮萍、最甜的蜜餞與最鹹的鴨賞,走的都是極端路數,揉出宜蘭人的柔情、剛毅。宜蘭人熱情,講「勁水」、「勁好呷」是動了真感情。宜蘭人不會讓你空手離開他家,即使是樸素之門,也會摸出一瓶自製豆腐乳塞入你的提袋,請你「有閒擱來坐」。水災是天生的,熱情也是天生的。
你記得的老噶瑪蘭只剩一小群人見過、聽過,現在的宜蘭變得難認了。你觀賞《農村的遠見》(劉嵩導演)百感交集,非常羨慕德國、荷蘭、日本……等國如此尊敬大自然。農村是為了耕耘而存在,但不止於此,農村必須是個捍衛者,把天賜的大自然寶地當作國家祖產傳承下去,即使是一條野溪也不應該恣意屠殺,一棵老樹也有生存的權利。任何一種欠缺百年遠見的鏟除行動、人造作為都是罪行。當你於春日遊賞雲霧繚繞的武陵農場,夏日探訪幽靜的松蘿步道,當你於秋雨中自泰雅大橋遠眺淒迷的甜根子草原,你感受大自然熱情地擁抱你療治你,你祈禱︰「神,請把權力交給珍愛自然的人,請檷賜給他智慧懂得抉擇,給他力量敢於擔當,請讓掌權的人看得見兩百多年前噶瑪蘭族移交給漢人的那個仙境。神,請檷設法讓他感動。」
然而你畢竟是落伍之人,你的思想、感情、道德觀、價值判斷都是上世紀的老骨董,像倉庫裡的滯銷品,發著不被灰塵掩蓋卻也不易被人眼辨識的綠光。你的禱告,說不定連神也不愛聽。
你家老厝與田地已於一年多前售出,建商正在翻蓋高價新樓。你是女性,本就沒有繼承權,你撿了一塊磚做紀念,從此回到舊地像個異鄉人。
關於宜蘭,你的母土你的根柢你的摯愛,是她把你變成一個作家。然而你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除了文字沒有別的武器,必須認命。
所以,最後一樣放入心罈的東西叫「記得」。
只有你記得老噶瑪蘭,只有風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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