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自小爸便對我耳提面命聖賢大道理。「真正大修行人是圓滿的,做什麼事都必須無漏。任何不完滿,都要自我檢討。」他這麼教育我。於是當爸不慎口誤,我照他字面上的話回應,是我修行不夠,才會反應遲鈍。
「千萬不要像妳媽,懶散又沒大志。」但他口中的媽媽,省吃儉用撐起一個家,而他老是在外頭跑,甚至外遇。他不知道我後來知道這些事,經常當著我的面標榜自己是「最標準的丈夫及父親,從沒做過讓妻子擔心或讓子女蒙羞的事。」
「人要有大志,再難也要做大事業。」他這麼說,為他總是不成功的事業解釋。媽媽及我們三姊妹得幫著到處湊錢投入那無底洞般的事業,有時金額太大湊不足,他事後便會不時責備我們器太小,平常往來的才會都是沒有經濟能力的人。
為了幫他四處湊款,我工作十多年卻一點積蓄都沒有,而他從來不放在心上,連我們為他欠下多少負債都不記得。
「早知道妳們長大後這麼不長進,小時候我就把妳們捏死了。」他這麼說過。那時我把這話當作玩笑,笑著笑著,卻覺得心裡開個洞。
他又愛帶我去見外人。「其實妳跟其他年輕人比已經非常優秀了,但我從小以帝王學教育妳,妳程度不只這樣,還必須再精進。」他半褒半貶地對我這麼說。那時我已經習慣了看他臉色,也習慣了動輒得咎被用「修行不夠」、「沒腦筋」、「程度差」等詞語教訓。我自大學畢業就跟在他身邊打拚,不曾有過對象,親戚們都怪他耽誤了我的青春,我則說這是我的志願,等事業成功了再找對象。
四十歲時,我偶然認識了當時人在美國的丈夫。丈夫幫我還清一大筆債,結婚時,爸的事業還是沒有成功,他想透過我勸說丈夫投資,丈夫自然沒被說動。新婚那幾個月,我和丈夫經常為了娘家的事吵架。某天,我打遠洋電話給爸,他說我的丈夫不重視我,否則會經常打電話向他請安。那一刻,我終於發現有些事不對。原來他常掛在嘴上的「爸爸一切都是為了妳好」,其實是空話。
我開始審視他以往對我的教育,感到自己分崩離析,也終於了解丈夫為何不認同我向爸學來的「做人要知變通」的價值觀。明白後,我開始與爸對抗。妹妹們站在爸那邊責備我,說我不孝,結了婚就不要娘家。
婚後三年好不容易回台灣一趟,爸召開家庭會議狠狠地教訓我,母親想幫我說話卻被他和妹妹們無視。最後他說:「妳結婚之後人就墮落了。」無法再忍受他如此批評丈夫與我的家庭生活,我選擇暫時不與他接觸,三年來沒說過一句話。
丈夫常勸我:「妳要先照顧好妳自己,才能照顧別人;妳要先愛妳自己,才能愛別人。」因此,我不要再氣自己「不孝」,不再氣為什麼妹妹們不明白我的反抗不是因為我被丈夫洗腦,是因為爸錯了。我要把他教給我的那些價值觀、似是而非的道理、罵過的話全都遠遠拋開,不再想起;我不想再繼續困惑為什麼一個當爸爸的人,會對我這樣全心全意挺他的女兒這麼狠心。我要好好地為自己而活,為和丈夫兩人一起的日子而活,為照顧好媽媽而活;我不會再感到愧疚、自責、害怕、悲傷、沒有自信、戰戰兢兢,覺得自己永遠達不到聖人的境界。
我要和我自己和解。
評審短評
王蘭芬/情緒勒索與垃圾洗腦的父母一直存在,本文描述的情境令人咋舌,可貴的是主人翁遲來的清醒,她要求和解的不是描述清晰的父親而是自己,表示她終於明白錯不在自己,而天下多少女兒並不明白這點。
陳亭亙/本文描述出心靈受到言語控制壓迫的處境,不被諒解及經驗難以被理解的狀況,並試圖從中找到原諒自己放過自己的能力,跟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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