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29日 星期六

跨界時代:隔離與文學 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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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跨界時代:隔離與文學】栩栩/兩個世界
【當代散文】薛好薰/短鉛筆
【慢慢讀,詩】崎雲/車行中
【聯副文訊】世界母語日客語場

  人文薈萃

【跨界時代:隔離與文學】栩栩/兩個世界
栩栩/聯合報
老彼得·布魯格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死亡的勝利〉(Triumph of Death)。
2021年年底,全台解封五個月後,我終於踏入了電影院。距離上一回看電影,前後暌違近兩年。

按指揮中心規定,入境隔離檢疫需滿十四日,隔離期滿,再進行自主健康管理七日。自從COVID-19爆發以來,隔離檢疫規定數次因職業別、全球疫情、疫苗接種和防疫旅館住宿量能而作出滾動式修正,進而產生各種組合:14+7、7+7+7、10+4+7……但原則基本上不變。

我沒有出境,按理,是自由人。不過臨床工作毫無疑問屬於高風險,為求謹慎,儘量不去人多不通風場所。幾次朋友約我進場看電影都婉言推了,朋友聽說原因後笑著點評一句,這是自肅(Jishuku)嘛。

少了音樂與電影,起初幾周不能適應,過一陣子以後發覺沒事,還有Netflix,還有Facebook。人間處處有戲。

隔離記錄實際上並非一刀不剪

我的新樂趣之一,說來有點羞於啟齒,是旁觀他人之隔離。大疫時期,一般觀光旅遊幾乎停擺,此刻不得不冒著風險出入國境的旅客,應該都是為了非常重要的事吧。隔離檢疫距離普通人日常遙遠,網友講解於是分外詳實,文字說明搭配照片只是基本,講究一點,再加上一小段(經過剪輯的)影片──通常以入境檢疫開場,抵達下榻旅館後不免俗要開箱一下旅館設施和服務,三餐是重中之重,既能振奮心情,同時也是隔離期間少數能夠自己作主的事。身在防疫旅館,胃總能透透氣吧。順應需求,防疫旅館紛紛主打餐點,一日三餐,從小吃、米其林到星級飯店餐盒全包,儼然成為另類軍備競賽。

起初我不無畫餅充飢之意,然而,後來也竟慢慢看出一點興致來。比如說,旅館格局內裝落差不大,重點其實在有無對外窗,一關十四日,開扇窗,日子能好過得多。又比如說,當隔離幾乎成為旅程中不可免的一部分,隔離者多半會預先準備,整件事遂迅速由紀實往展演方向傾斜。

一旦意識到觀者的存在,勢必得作出選擇:什麼可以公諸人前,什麼是隱私。隔離紀錄乍看之下彷彿流水帳,實際上並非一刀不剪,剪哪裡,剪掉多少,取決於當事人如何理解人與瘟疫之間的攻防:太寫實難免肅殺黯淡,過度美化為養豬式假期,又恐怕失真。觀者也會很快察覺到鏡頭以外的部分是不可說的,那會是什麼呢?要嘛屬於個人隱私,要嘛非常無聊。一個不足二十坪的房間能有的娛樂屈指可數,補眠、健身、追趕閱讀/工作進度,無聊是必然。只是,我們都知道,那貧乏沉悶不值一提的,才真正構成隔離者的一日。

這裡面有一種接近創造慾的東西

長日漫漫,但大把大把的時間並非毫無波瀾地滑過。最初幾日的新鮮感過去以後,接下來便是馬拉松般的持久賽,吃飯洗漱睡覺,工作耍廢休息,今天的行程抄襲昨天的行程,而重複往往未必使人幸福。據說富有經驗的馬拉松跑者會按體能和目標進行配速,隔離的終點線非常明確,只是,前進的感覺則極其模糊。時針繞了一圈又一圈,每多繞一圈,時間就貶值一點點。時間感及伴隨而來的情緒不易捕捉,外顯於行為卻能看出少許端倪,我發現許多人會花大把時間研究外送平台上的餐點,或一連數日在相同時刻、以同樣角度拍攝窗景,對比天色細微的差異。除了滿足隔離者與人連結的需求,或填補觀者窺探慾望,在此,隔離紀錄產生了嶄新而切身的意義──它能證明時間確實繼續在走。

我想,這裡面有一種接近創造慾的東西。

只是,旁觀他人之隔離終究與旁觀他人之痛苦有所不同,痛苦從不輕易感染,但瘟疫不然。旁觀者有一日也可能遭遇隔離,於是,無形中隔離紀錄也帶來某種含蓄的教育意義。

它果然很快派上用場。

2021年五月,全台升三級警戒。備戰一年餘,可見的物資尚能勉強支撐一陣,不可見的物資,例如空間或人力,則立刻面臨短缺。醫院重新盤整了人力物力,非常時期業務縮減,清空的幾層病房便暫時充作醫療人員隔離區,病房內沒有液晶電視沒有高級寢具組沒有山景海景市景,唯一優點,假若突發急症,能立即獲得救治。

我要帶哪些書打發這十四天?

幾日後,我接獲通知,我接觸了確診者。等待緊急採檢時我一面回想過去幾天去過哪裡,於我,寫疫調報告難的不是誠實,而是回想不能。PCR需要幾個鐘頭才會出爐,接下來感染管制部門會判定我是否應當移送隔離,我回到宿舍,洗衣,丟垃圾,清空冰箱裡的生鮮,像一個即將出遠門的人。雖然我哪裡也沒有去,自始至終,我不過只是從醫院裡的某棟建築移至另一棟。拜旁觀他人隔離所賜,速速在半個鐘頭內收妥兩周份隔離行李,我拉著一咖集眾人智慧心血的行李箱,然後,問題來了:我要帶哪些書打發這十四天?

這個問題近於荒島書單──某個層面上它也的確是荒島書單沒錯,隔離使人變為荒島。我站在書架前,隔離與文學,何其迥異的兩個世界在此交會。

黑死病催生許多以它為主題的文學作品

隔離檢疫(quarantine)一詞,源於義大利語,意為「四十日」,是黑死病席捲中世紀歐洲時政府推行的隔離政策。瘟疫的歷史有多長,隔離的歷史幾乎也就有多長。黑死病造成大規模死亡,同時催生了許多以它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薄伽丘《十日談》、卡繆《瘟疫》、狄福《大疫年紀事》……嚴肅文學之外,德國民間故事《彩衣吹笛人》隱約也籠罩在黑死病的陰影中,民間故事多由常民不斷口傳增補而來,作者不限於一時一地一人,黑死病肆虐之廣,亦可間接推得而知。黑死病的幽靈徘徊在歐洲上空達數百年之久,它不獨在文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十六世紀尼德蘭畫家老彼得□布呂赫爾(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死亡的勝利〉(The Triumph of Death)以全景視角俯瞰,畫面上骷髏列隊而行,遠景散布著硝煙與絞刑架,人們被驅趕至近景處,倉皇踉蹌,宛若待宰牛羊。這幅末日景象所蘊含的道德寓意固然深遠,單純視為倖存者的證詞,也能感受其悲慘。

接著,黑死病交棒給霍亂,十九世紀霍亂大流行,倫敦政府不得不積極整治排水系統,這是公共衛生介入現代城市規畫的開端。英國小說家(同時也曾當過醫師)毛姆《面紗》借霍亂推動小說,想來並非偶然。至於其他病程不那麼兇猛卻同樣險惡的瘟疫,亦有許多人為其著書作傳,我記得我讀□井基次郎《檸檬》時,對於書中那麼多描述肺結核的篇幅感到驚訝,□井基次郎出生於1901年的大阪,距今不過一百二十年,而同時代的台灣作家鍾理和,也同樣飽受肺結核纏身之苦。

文學將使兩個世界有了重新縫合的可能

無論在現實或文學中,隔離始終是防堵瘟疫的重要手段,但文學中的隔離卻未必都源於瘟疫。甚至,可以說因為瘟疫之故而被隔離,是眾多隔離之中最無聊的一種。我相當鍾愛烏韋.提姆《咖哩香腸的誕生》,小說講了一個逃兵被婦人帶走,兩人躲在公寓頂樓房間靜靜等待戰爭過去的故事;至於《安妮日記》,則記錄猶太少女安妮和家人為了躲避納粹迫害,被迫藏身密室,那永無終點的隔離使人感覺透不過氣,卻也帶來奇異的安全感。

隔離終有期,一旦無限拉長,它的保護就幾乎與刑罰無異。

人與人之間,任何差異推至極端都可能導向隔離。隔離使人分裂為兩個世界。面對分裂,文學的實用性非常微弱,但文學的在場,小則為史料,往大了說,文學將使兩個世界有了重新縫合的可能。也正是這身陷隔離的一刻,人們意外擁有大量時間可供反芻與思辨,而文學,又往往比其他輕薄短小的娛樂更耐得住咀嚼。

這時手機震動,我低頭檢查,採檢報告揭曉了,是陰性。我鬆了一口氣,畢竟,疾病在文學中只是家常便飯,健康無恙才是稀奇事。


【當代散文】薛好薰/短鉛筆
薛好薰/聯合報
扣除筆帽及上面的橡皮擦,這枝鉛筆只剩不到四公分,只能拇指、食指、中指虛握著,這樣的書寫近乎自虐,而顯得滑稽。

抽屜中還收著好幾打未開封的不同廠牌鉛筆,那是有陣子著迷文具時所積攢的,還包括一大盒已失去黏性、褪了色的紙膠帶,以及不同規格筆記本。紙膠帶後來都扔了,而筆記本用來記載工作進度、待辦事項、體重……種種瑣碎又貧乏的生活,加上幾句讀來的有意思的話、不成形的想法,總算是蝸速消耗中,只有鉛筆似乎永遠用不完,連原有的淡淡木頭香也一絲不留。有那麼多可以替換,可以讓書寫更順手些,為何還捨不得丟棄這短筆?如果必須找出原因,也許是持續的新冠疫情的三級警戒,除了必要採買而出門,在家時間彷彿一天有二十五小時。與世隔絕的繭居日子,強迫症似地每天關注確診數字、死亡數字、打疫苗意願及預約……外面世界太多不確定讓人焦躁,才讓人莫名對這小物小事陷入偏執,我還能決定一枝鉛筆壽終正寢的時間及樣貌,至少這是可以掌握的。

將筆套上延長器,長度才能倚靠在虎口上支撐著施力書寫,並一起送進削鉛筆機中磨尖,才不會因為筆太短,固定夾無法咬合,旋轉手把時,筆身只在套筒中空轉,筆芯始終是鈍的。感謝延長器的發明,彷彿武俠小說中的續命丹一般,讓筆起死回生。與其說是為了減少浪費,不如說是撫慰像我這類不想太早放棄的人而製作的。

但是想想,筆寫鈍了時不時要削尖,削尖的筆也常常施力過大而折斷,或不小心滾落下桌,此後削好的筆芯便一截截脫落,像個外表堅強的人,深入了解才知道內心早已柔腸寸斷……整枝筆為了符合最佳使用狀態,被無情消磨掉的恐怕比真正使用的還多,卻一直被我忽視,直到餘日無多才計較,是不是覺知太鈍了?

點滴的耗損,因為無感,而顯得無痛。那些積累在螺旋刀下的鉛筆屑儲存盒中,碎雜的木屑和筆芯的石墨粉,是耗損的殘骸與證明,難以在記憶中拼湊、還原成型。但眼前即將被丟棄的,可是確實地存在,這也是讓我無法決絕丟字紙簍的原因。這段出入都得小心翼翼的日子,太多可以捨棄、也必須捨棄的事物,我把鉛筆使用到極致,比起其他事,似乎來得容易。

據說一枝鉛筆可以畫三十五英里長的線。那麼長(短)的距離,可以抵達什麼地方?這距離包含被捨棄的部分嗎?要寫下什麼內容才不會被輕易擦拭?總不是像我手上這筆,在一本十六開的筆記本上,一點點地消耗自己,來記錄一個貧乏的生活。而當被延長了生命以後,也要這樣繼續嗎?一連串的問號總在旋轉削鉛筆機把手時,隨著粉屑掉落出來。

依稀記得,小時候也把短得不能再書寫的鉛筆剖開,彷彿幫瀕死的人,取出大腦換一個全新的身體般,將筆芯裝進玉兔牌的原子筆桿。最後因為筆芯會縮進筆桿無法書寫,移植遂宣告失敗。其實生活並沒困窘到那種程度,想不起當初為何這麼作。而時至中年,漸漸發現,有時再怎麼珍重與憐惜也於事無補,存在的事物中,有些雖然不可或缺,但注定要扮演陪襯的角色,被用來消耗的,像包圍在主角周遭的龍套們,最後以躺平的姿勢淡出。不管接不接受,這才是真實。所有的類似延長器、牙膏或軟管擠壓器,其實是種騙術或安慰劑,每個人所錯過的或丟失的,其實不會因為最後的一丁點挽救(壓榨),而改變多少。

後來得知有種號稱不浪費的鉛筆,在筆頭裝了種子膠囊,以便日後倒插在花盆中發芽。我想像一枝短筆隨著時間的消逝,緩慢化為春泥,滋養新生命。後來看了網路上的圖片,那些怯生生地挺起幼嫩莖葉的背後,還是枝孤伶伶的廢棄鉛筆。這種產品試圖以新苗轉移對舊物的注意力,可惜非常失敗。

持續地猶疑,究竟什麼程度我才願意捨棄?難怪有位同事每隔一陣子便收集家中短鉛筆拿到辦公室當公物。這類公物,是任何人都可取用,也隨時會被遺忘在各處角落,最後會不知不覺隱身。根本不用擔心會像村上春樹和父親騎腳踏車跑大老遠到海邊丟棄的貓,回家後卻發現貓已經在家等著他們。我現在揣摩同事的心情,已經懂得那種不忍親手葬送看似堪用之物,而想出的方式。而且幸運地,短鉛筆沒有貓的意志和行動力,不會一根根跑回家中筆筒,露出保證從此以後會乖順的神情蹲著。這方法也許可以稱為「隨緣棄物法」。

原來這也可以被當成一種選項。


【慢慢讀,詩】崎雲/車行中
崎雲/聯合報
瓦楞般的穹頂

心上的青苔

有傾訴的意味


未乾的油彩

蝴蝶

停棲如一枚濕潤的核


耽溺於搖晃的空把手

為透明的山上色


半剖的夢

留下挺立的鋼柱,柱上銀螺絲

鎖著微笑的女孩


在燦亮的燈泡下

枕著雲臂

靜靜接起心念的鎢絲


【聯副文訊】世界母語日客語場
聯副/聯合報
新竹市圖書館閱讀推廣活動,2月19日下午14:00-16:00將邀請客家電視台新聞主播許儷齡主講「我的母語是外語?!」。分享她在採訪生活中的新竹大小事和相關作品,從新聞中讀新竹。地點在新竹市圖書館龍山分館,歡迎聽講。(桂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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