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是我朋友中唯一的一位職業軍人,但他完全翻轉我小時候聽到的「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印象。歐陽功課好,尤其英文格外好;在我們國中時期,你若曾經參加台北市東區的演講比賽,抱歉你最多只能得第二名,因為第一名都被那個南港國中姓歐陽的拿走了。學校老派他出去比賽,不只是因為他會背,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他天生有一副應該去當播音員,那種老天爺賞飯吃的嗓子。從小就出鋒頭,家境也小康,為什麼會選擇念軍校?歐陽說,「我父親常常告訴我,他的舅舅是黃埔四期的。」黃埔兩個字,在歐陽的心中是發著光的,那埋下他想當軍人的願望,國中畢業他做了跟大部分同學不同的選擇,去考中正預校。
歐陽進了預校繼續發揮他的背誦本事。預校每學期有一次英文背誦比賽,他們有個比賽用的讀本,大約一百篇文章,你得把它背完,當場抽題。六個學期,歐陽得到三張第一名的獎狀,另外三張在他同學唐華手裡,那位唐同學現在是海軍中將。
對歐陽來說,背誦就像唱歌一樣,尤其是自己寫的文章,在寫的過程是有畫面的,再配上你給它的背景音樂,就能行雲流水。「所以我不必一個字一個字死記,無論要我講再長的演講,在準備講稿的過程,就是一次記憶了,我知道整個寫作的流程,所有的畫面,音韻,我要做的只是怎麼樣把它一氣呵成的講出來而已。」即使軍校畢業,不用再背書了,歐陽看到喜歡的詩詞,還是會慣性的朗讀,想像,自然就背下來了。
不過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背誦就像唱歌一樣自然的歐陽,剛進陸軍官校一年級時,卻有過要命的忘詞大挑戰。
那時校長是盧光義先生,即將調派去八軍團任司令,學校幫校長舉辦歡送餐會。歡送會前一天晚上九點鐘,歐陽被叫到指揮部,說明天中午要幫盧校長辦餐會,要有人致歡送詞。
歐陽說:「好的,那歡送詞呢?」
「你現在去寫!寫完拿給我看。」
歐陽寫完已經快十二點了,送到指揮部去,長官們看完,「嗯,就這樣吧,把它背好啊。」
歐陽心裡想,我寫的,我還要背嗎?回去倒頭就睡了。
「結果第二天中午,長官在上面坐一排,底下是所有陸軍官校的學生,四個年級加起來兩千多人。而校長夫婦的前面,擺了一個麥克風,我站在麥克風前,後面還站了三個學生,合唱團的。我一邊講,他們一邊唱歌,很有氣氛的。」
然而,講著講著……歐陽真忘詞了!他從小學開始「征戰」,從沒經歷這樣的慘況,他停了下來。剛停的時候,大家還不覺得怎麼,後面那三位合唱團的也繼續唱,等他停了超過五秒鐘,大家覺得不對了,歐陽耳裡能聽到台下那兩千多人開始發出嗡嗡嗡的聲音,看到校長臉色變了,後面三個唱歌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歐陽問我:「這時候,如果是妳,妳會怎麼辦?稿子就在口袋裡。」
我說:「掏出來呀!」嗨,我常幹這種事,常常得去頒獎典禮致詞,還沒說話,自己先訕訕的笑,拿出小抄,還告訴底下的年輕人:「不要笑,將來你們年紀大了就知道了!」這時候通常台下會笑得更大聲,然後我隨便講什麼他們都會覺得很好笑……
「掏出來!?」歐陽搖頭:「當時我心想,稿子掏出來,我就完了!把一場離情依依的感情戲變成喜劇,我接下來三年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所以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打死我都不可以把稿子拿出來!」
「那就亂掰嗎?」
歐陽說:「驚慌之中,我看到麥克風就在我面前,就在我的嘴邊……我做出哽咽的聲音,哽咽聲透過麥克風傳出去,後面兩千多人都聽到這個人哭了!然後就看到校長夫人開始掉眼淚,看到校長遞紙巾給她。所有人被我感動了!我發現我成功了,人一放鬆,所有的記憶回來,我就接著講下去了。」
講完之後呢?歐陽連飯都沒吃,跑回宿舍,完全沒有食慾。「其實是嚇到了,在軍校不是開玩笑的,我那時候才一年級耶。不過餐會一結束,指揮官就把我找去,說:你講得太好了!校長夫人哭到不能自已。」
歐陽的喉嚨生來似乎就是用來演講、背誦的,似乎是跟音樂無關的。唱軍歌嗎?歐陽說,「軍歌對我們來說是生活,不是娛樂。」在預校時期也沒有歌唱比賽,生活非常封閉,不太知道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女歌星是江玲。因為剛從台北到鳳山念預校,假日無處去,哪也不熟,有個同學親戚家在鳳山,開中藥店,同學假日把他們一大夥帶去吃飯、看電視,老闆娘是江玲的舅媽,於是他們全成了江玲的歌迷。
歐陽參加了兩個社團,網球社、跆拳社,真的太努力,太健康了!等到進了官校,他決定要選一個讓自己感覺最舒服的社團,官校生活實在太緊張,尤其是新生,戰戰兢兢,有些社團,比如陸軍官校最有名的「橄欖球社」,比打仗還可怕,每個人都要剃個光頭。他選了合唱團,歐陽覺得自己的人生,從此才開始真正有了音樂。
合唱團真的比較「輕鬆」,指揮王學彥老師是政戰學校音樂系畢業,他不只帶他們練唱,還講許多有趣的音樂小故事,燃起這群生活嚴肅的孩子對音樂的熱情。比方《命運交響曲》第一個扣人心弦的樂句,為什麼是連續四個音?比方兩百年前義大利的威爾第、德國的華格納,處在同一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兩位音樂家,從作品看他們的個性如何的南轅北轍,誰幽默,誰有神性。這些音樂,這些小故事,讓這群在嚴謹甚至嚴厲軍事教育中成長的孩子,內心悄悄地解放。
合唱曲中歐陽最喜歡〈清平調〉。〈清平調〉詞意好,引導他進入古典詩詞的世界;還有個原因,歐陽是唱中音部,「中音部的調子通常不是主旋律,在整個架構裡不能缺少它,但如果單獨把它抽出來唱,會很奇怪,一定要跟別人合在一起才會好聽。〈清平調〉卻是少數中音部單獨唱也好聽的曲子。」
合唱團也唱許多台語歌,歐陽對歌詞一向字斟句酌,追根究柢,那使得他探索的範圍更加廣闊了。
比如〈月夜愁〉(周添旺作詞,鄧雨賢作曲),這首歌的合唱曲很好聽,但歐陽唱著唱著,「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三線路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歐陽到處找資料,非得弄清楚三線路在哪唱起來才有畫面,才有感覺。後來他找到了,「三線路就在台北,就是以前的台北城啊。日本人接收了台北之後,把城牆拆掉,空出來的地方修建成大馬路,馬路夠寬,有三條線,叫作三線路。大約就是立法院前面那一段,三○年代,這裡成為年輕人晚上約會散步的地方,作詞家把它寫進歌詞裡,讓『三線路』這消失的地名在歌曲中保存了下來。」
歐陽在合唱團裡是中音部。指揮王老師大概認為他是可造之材,私下問歐陽,「你對Tenor Bass的概念是什麼?」歐陽說:「我沒有概念。」王老師告訴他:「亞洲人裡有一個很好的Tenor Bass,他的聲音你可以聽聽。」不過他說話時神色吞吐,欲言又止,歐陽忍不住好奇:「那是誰的聲音,你可以告訴我嗎?」他看了歐陽老半天,掙扎許久,小聲對他說:「你應該沒有什麼機會聽,《黃河大合唱》裡,一開始的男聲獨白:朋友,你見過黃河嗎?──那就是理想的男中音。」
「那時《黃河》是禁曲,而我念的是陸軍官校!」
結果,歐陽真去找來《黃河大合唱》的錄音帶,然後找了一個全官校最隱密的地方,三更半夜偷偷的聽,認真揣摩那段獨白。
官校四年級時,那年的國軍文藝金像獎有合唱比賽,長官很希望他們社團能拿到好的名次,還特地請了藝工總隊的總隊長白玉光來指導。白玉光老師非常熱心,特別請人為陸官合唱團寫了一段詞,讓他們在合唱之前先來一段「獨白」,彰顯陸軍官校的特色。但誰來獨白?白玉光親自來挑選。
白老師來的那天,歐陽剛好在山上打野外,沒辦法參加合唱團集訓。有人騎著摩托車找到野外教練場來,要歐陽盡速趕回合唱團。
歐陽一進去,發現氣氛頗凝重。白玉光老師坐在上頭,團員一個個上來試念那段獨白,他神情失望,再一看剛進來的這傢伙,全身髒兮兮的,嘆口氣,來的人愈來愈糟糕,沒什麼希望了。
歐陽在兵荒馬亂中被叫上去,塞給他一張紙,要他照著念。念就念吧,他可是偷練過《黃河》開場白的。歐陽張口才念兩句,白玉光老師就站起來了,不等他念完,「我沒有想到陸軍官校有這樣的人!OK,那沒有問題,就這樣了。」
「後來有得冠軍嗎?」我問歐陽。
「有啊。」
「是因為那段獨白嗎?」
「不知道,哈哈哈!不過我還記得那天盧光義校長也在台下,他已經是上將,比賽完還特別到後台來找我,他說一聽到獨白的聲音出來,就想起我了!」
「你問我喜歡音樂嗎?」歐陽說:「我只知道我喜歡唱歌,喜歡因為唱歌帶來的所有回憶。」
那麼,如果要為自己選一首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題曲,會是陸軍官校校歌嗎?還是唱過的合唱曲?歐陽搖頭,「陸軍官校校歌合唱曲非常好聽,但我會選蔡琴的〈最後一夜〉。」
最後一夜?「踩不完惱人舞步,喝不盡醉人醇酒」,我咋舌,對軍人來說……不會太靡靡之音嗎?歐陽說起了另一個故事,也是「白老師」,另一位白老師。
民國69年,國防部籌拍一部電視劇:《少年十五二十時》,曾邀請小說家白先勇來編劇,為了讓白老師了解情況,特別請他到預校待了三天,在預校找了六位學生陪著白老師,讓他了解預校學生的生活、想法,歐陽正是其中之一。
歐陽接到通知時第一個反應,他得先搞清楚白先勇是誰,於是去讀了小說《台北人》。在走向自己決定的軍旅生涯的路途中,在硬挺的軍服底下,歐陽一直仍保有柔軟感性的一面,便是以閱讀豢養這私密的自我,《台北人》,是他接觸文學的起點。
而讀了《台北人》,居然可以跟作者接觸,談話,太神奇了。「白老師的父親也是軍人,所以我們見到他時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軍營有專門的宿舍給他,他從早餐開始,就由我們陪著。有時候我們上課,他會到教室裡坐下來聽。那三天裡,學校的活動他都參與。我們六個同學不同班,一二三年級各兩個同學,當時我是二年級。白老師總坐在那裡靜靜的,認真的聽我們說話,嘴角帶著笑意,很柔和的眼神,有時提出一些問題,問得很仔細。」
後來看到《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電影上映、後來聽到蔡琴唱〈最後一夜〉,歐陽都會想起第一次讀《台北人》的心靈撞擊,都會想起那段軍校生活,常軌之外,卻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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