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假如生活在今日,應當也會使用智慧手機,甚至傳發簡訊吧?可是,別說「手機簡訊」不知從幾時開始,已經變得更像「辦案證據」;更根本的是,那樣「點擊」出來的「機具字體」(點「擊」?是要擊倒、擊潰,還是擊斃?不如改說「點激」!),實在不能和「手寫短箋」帶有「書法」性質的人味和情氣相提並論。
至少,我就很高興,在我青春無敵的留學時代,曾經收到來自羅蘭□巴特的親筆短箋,而且當然未遭「濫發文」洗版,依然完好保存在我和另幾位法國名家往來書信的卷宗夾裡。
雖然中間也曾全然遺忘,直到(暫借台媒愛用詞)「驚見」,台灣在全球疫情肆虐中,也有(但似乎也只有)網路社群不忘紀念巴特辭世40周年,才突然想起有此手書短箋一物,更有──獲邀進其住家私訪一事。
那是1979年初的事情。
前一年的1978冬末我才在比利時魯汶大學(Universit□ Catholique de Louvain)取得文學碩士學位,隨後也在當年初秋轉往巴黎第七大學(Universit□ Paris VII)修讀法國文學(符號學)博士。
離開我的「世界初體驗」之地魯汶轉往巴黎,最大的誘因,是有幸獲得1964斷交迄今,似乎仍屬空前絕後的法國政府四年獎學金;其次,便是全球數一數二的文化環境。
譬如我在魯汶得到啟蒙,「深受其high」的「結構主義」、「符號學」正值鼎盛,也在國際上獲有「巴黎學派」(Ecole de Paris)的稱號。
其中,巴特的長處並不在於原創理論,而是新起概念的詮釋和活用,但也是賦予他人難以企及的文學高度的活用。法國學界、文化圈對他的詮釋和他所引發的流行並不是毫無非議,卻也無法否認他是超級巨星。
巴黎在1968學潮之後「分裂」、「獨立」出十餘所全以「所在地」為名但是各以數字編號區分的「巴黎大學」;編號無關排名,真正的差別在於各校各具不同的發展方向、追求重點。譬如其中不到半數設有法國文學系所,而且從專精於文學史、比較文學,到開發文學理論與跨領域研究……各具流派特色、各擁其主、各領風騷。
可是,對於真正好學或者更愛追逐「學星」的人最具吸引力的是,極多課堂,包括名聞國際的大師正在發展中的學說講堂,也都容許外校學生、社會人士自由進出、遊走旁聽。更幸運的話,還能親睹台下的領域高手在聽講的間隙「交火」論辯。台下眾人不管是心領神會還是一知半解,也就在這種他地難得一見的氛圍中見證「新學」的誕生;甚至還可一如推估受孕期一樣回想,後來出版的專書裡的某個概念,可能便是在某次課上成形。
創立於1530,以「國」命名的「法蘭西學院」(Coll□ge de France)屬於另一種編制、另一種等級,是超越各校各級的全法最高學術殿堂;但是無學籍、無學分、對全民開放,而且講者必屬領域先驅、眾望所歸。巴特在1977年榮獲學院講座,也不是全無異議,因為巴特比較像風雅多變的高端文人,而不是專精的頂尖學者,不是學界公認的冠絕群倫之選,但也因而別具學界難以比擬的群眾魅力。
在我留歐當時的台灣,政治尚未「解獨(裁)」、經濟仍未起飛,號稱的「世外桃源」基本上就是「與世隔絕」的同義詞;別說思想,就是其他知識,包括世界文學,尤其理論,大都果真處於「世外」之境。可是,當時的我,就像動輒被譏「人在福中不知福」是有幾分道理,但其實也帶不少「人在釜中不知釜」這種成分的眾多「所謂的知青」一樣,並沒有這樣的自覺。
來到西歐、比利時,進入創校可以溯及1425中世紀的魯汶大學,才發現自己的無知,才有類似突然「開眼見光」的驚喜和驚慌。其間,簡直讓我驚恐的事情之一是,有個日本同學,法語的表達能力和我相比可說高下立判。相反的,比方說,課堂上講到巴特,別說是書寫日本的《符號帝國》(L'Empire des signes),其他不管是《零度書寫》(Le degr□ z□ro de l'□criture)、《神話論》(Mythologies)、S/Z等等著作,或是「作者死亡論」、「文義多數論」等等概念,他都「立知所云」;而我,卻只聽到一堆零碎、生疏,甚至難以望文生義的單字。因為他在日本已經在課中、課外讀過日文全譯本,但我在台灣,卻連作者的中文譯名都沒聽過,因為──不存在!
來到巴黎,轉進之前在相對單純的大學城魯汶的課堂上研讀的艱澀理論、手邊的比法兩國媒體文化版時時報導的大師他們「發源起『家』」的國際大都會,當然會帶給我「竟然(通關)闖入當代思潮中心」的神奇感和飄飄然。可是,其中摻雜著更多「粗知大謁」所學有限、面對無窮的心虛。
魯汶的背景讓我極其幸運的申請到簡稱Cit□ U的「巴黎國際大學城」(Cit□ Universitaire International de Paris)其中的比利時館。這座1925創立的國際大學城不像「珍珠奶茶」一樣,只是「命名」如此,而是表裡如一,園區廣達40公頃,錯落其間分屬不同國家、各具建築美學特色的館舍約計40-50之數,而入住學生、學者的國籍則落在120-150左右。依照規章,各館有權優先安置本國學生,但也必須保留若干百分比「混搭」他國學生。
會用到「極其幸運」來描述那段宿舍經驗,首先是因為巴黎在大戰中未遭絕情轟炸、大舉重建,加上文化政策護古、限建,住宿的供需絕難平衡;對於從全法、全世界湧入的各界人士,尤其是外籍生,都是天大的難題。其次,基於我的「出處」,多半會分發到比較容易出現「相互取暖自足圈」的「東南亞館」;但是「來處」卻讓我得以入住比利時館,這座建於國土廣袤擁有比屬剛果當時,所以有如城堡一般,雄偉到可供混搭的國籍遠多於其他各館,足以帶給我終身受用的跨種族、跨民族、跨文化、跨學門,特別是隨之衍生的跨視角、跨眼界……這等珍稀體驗的地步。
我不記得,是法國籍史地碩士生、希臘籍法國文學博士生、象牙海岸籍心理學博士生、委內瑞拉籍博物館學博士生,或是經常來此廝混、怨嘆自己的「文學魂」遭到金融工作摧殘的比利時年輕男爵……其中一人或幾人在閒談中,對我這「新巴黎人」提及,巴特即將在法蘭西學院開講一事;也在驚詫我毫無所悉之下,熱心約我一起去「前堂觀潮」開場第一講。
我們自以為早到,卻發現,限於寒冬一季每周六上午僅只一個小時的課程,約莫設有300座的階梯教室裡,所有座椅、任何空隙都已坐滿、站滿男女老少,一直堵到大門入口,踮起腳尖也未必看得到「人層」盡頭的講台;豈止座無虛席,根本就是水泄不通。只好懷著無奈也覺滑稽的心情,跟著箭頭指示,改道至另一間幾乎也是人滿為患的階梯教室聆聽──現場連線廣播!
巴特當年在「符號學」的總標之下訂定的副標是「小說的預備工夫」(La pr□paration du roman),開場幾堂切入講的日本俳句、禪,對我是全然陌生的領域;但他當作至高「禪語」來引述的範例,卻給我不僅有所耳聞,而且是「相識多年」的感覺。
納悶幾分鐘之後,終於恍然大悟,那是出自中學讀過的《論語》裡頭的一句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
我自知頗有「性喜衝撞權威」的傾向,自然忍不住跑去暱稱Beaubourg的「龐畢度中心」圖書館查閱權威(!)譯本、影印,並且手寫一封正如法文常言poli et ferme「有禮但堅定」的短信給他「指證」,Confucius與Zen其實相隔上千年。然後再依現場工作人員的指點,帶到連通貴賓休息室的入口親手交給巴特。
這下,我不但發現,從此不必趕早搶位,只要學著幾個原本四散的年輕人箭步靠攏,接著神色自若緊隨其後進場,便有講桌旁的講台邊緣「天然保留席」可坐,甚至大方盤腿;而且還會迎來誤以為我們「烏合一夥」是「論文門生」的崇拜眼神。
更重要的是,也在數日之後,收到巴特連帶表示希望有機會結識的親筆「感謝狀」,以及再之後附上住家電話,要我找個上午通話相約的邀訪手札。
我當然不會掖著偷跑,身邊的各國朋友當然也欣羨不已,還巴望我可以「夾帶」同訪。
約見當天,我在夜幕已降的寒冬傍晚,沿著有時也會跑去翻書看人、癱坐曬太陽的廬森堡公園外牆,走入毗鄰的Rue Servandoni「高價百年老屋」巷弄裡。巴黎市區無數典型的小院樓組一樓內側普遍存在的門房半開房門,探頭對我說,巴特正在彈鋼琴;於是聽從他的建議,循著樂聲上樓,越來越覺清晰、盈耳,直到他家門前。
當下,我還不知道那是他偏愛的作曲家舒曼,是他結束一天讀寫工作的日常休閒;不知道會看見他身上的酒紅色套頭毛衣──兩肘有點磨破這樣的居家樣貌。
還不知道他會問我,要不要送我他的全套著作,教出版社給我寄去。
也不知道,他聽出我的碩士論文帶著衝撞當潮「敘述學」理論的意味,博士論文也可能強挑還沒真正走出禁書陰影,但已名列「敗德」經典的在世作家,會帶著越發專注的神情、有點遺憾的語氣說道,這天晚上已經有飯局,改天再約時間多聊……
當然更不可能預知,他在大約一年整之後,將會因為一起微不足道的車禍而離世;也不可能預想,之後陸續出版的遺作,其數量幾乎等同生前著述,也將一併彙整為5大卷5000餘頁的──真正的著作全集。並且是,他人當年以此自得、自負的「純粹理論」如今多半淪為僅供「應用」的「工具書」;相反的,曾遭此等學界、相捧媒體揶揄只能算類似「科普」的「理普」──理論普及化、通俗化──寫手的巴特,留給後世的卻是依舊值得「品讀」的「作品」。
當下,我只是帶著「粗知大謁」的忐忑,站在門外等著琴聲告一段落,等著輕輕叩門……
●附記:1980年2月25日巴特前往法蘭西學院途中遭到到一輛貨車擦撞,3月26日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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