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拜訪銀行 納納、瓜米和我凝視著蹲在我們面前的三位大人。其中兩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那個女人留著又長又美麗的辮子。他們三個人的穿著既時髦又筆挺,就好像正在阿克拉參加很重要的商務會議。我很少見到穿著這麼正式的人物,不禁被嚇到了。 其中一位有雙大耳朵和滿口雪白牙齒的男人,連珠炮似的對我們說著方言。納納和我茫然的看著他,因為我們兩個都不會說這個地方的方言。大耳白牙先生最後終於搞清楚我們聽不懂,於是轉而說英語。 「你們是誰?」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所以對納納點點頭,鼓勵他來回答。納納並不害怕,他盯著大耳白牙先生的眼睛說:「Bonjour. Je suis Ghanaian.」(譯注:意思是「你好,我是迦納人。」) 那三個大人張大眼睛看著納納。也許他們是想要搞清楚他是不是瘋了。然後他們轉向我。我說話的時候渾身發抖。 「先生、女士你們好,這個男孩叫納納,我叫菲姬。」 「菲姬?」那位留著辮子的女人搖搖頭說:「真是個怪名字。」 我很想跟這位女士說,雖然菲姬這個名字在迦納可能是個奇怪的名字,但是說不定在世界其他的地方,這名字很常見。因此每當別人知道我的名字叫菲姬,他們不會說:「真是個怪名字。」而是可能說:「又來一個叫菲姬的。我今天大概已經遇到二十位叫做菲姬的人了。菲姬、菲姬、菲姬。這個名字真是普通,我聽都聽煩了。」 不過,我沒有對這位留著辮子的女人說這些話,因為她可能覺得我很失禮。阿瑪奶奶一直提醒我必須尊重比我年長的人。 大耳白牙先生插著腰。 「不管你們是誰,你們這些惹麻煩的小鬼,必須馬上、立刻回去你們自己的家裡。我們今天要在這塊基地上開始建設,我們不需要任何納納或佛姬─」 「是菲姬。」納納糾正他。看他一副被惹毛的表情,我以為大耳白牙先生會撲過來,徒手掐死納納。還好,很幸運的,他留在原地,彷彿沒有被打斷一樣繼續說著:「─來妨礙這裡的工作。所以趕快,你們趕快離開!」 我抓起瓜米的繩子,納納抓起我的背包和毯子,然後我們握住對方的手。 我們邁開步伐正打算離開的時候,那位留著辮子的女人抓住我的肩膀,阻止了我。 她在我耳邊急迫的小聲問:「這個瘋子般的納納有沒有對妳怎麼樣?妳的眼睛出了什麼問題?」 「菲姬在兩歲的時候發生意外,被一支灼熱的火鉗傷到,」納納在我講話之前就搶先回答:「他們只好把她的眼睛挖掉。我自己也有一大片的灼傷,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猜妳也會想要看一下……」 納納放開我的手,以便掀起他的褲管,但是那位女士飛快的跑走了。 「好吧,那就下一次再說啦!」納納對著她揮揮手,愉快的大喊:「Au revoir!」(譯注:意思是「再見!」) 我拉住納納的手臂。我們得趕緊離開,以免他待會兒惹出什麼嚴重的麻煩。 「我剛剛講的那一句,是法文喔。」他很自豪的說,一邊拉了拉幫我背的袋子,好讓自己的肩膀舒服一些。「他們在法國講法文。法國跟德國一樣,都是位於歐洲的國家。妳知道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本來就對這個世界了解得很少。 我們在附近找到了一輛往北開往庫馬西的丘丘車,納納付了我們兩個人的費用。幸好這位司機並沒有對瓜米坐進丘丘車大驚小怪,他很熱心的揮手叫我們通通上車,還比著手勢要我們坐到前面,坐在他身邊。 這位司機人很好,雖然你可能從他外表看不出來。他身形高大、臃腫,只剩兩顆牙、頭髮稀少(只剩幾撮灰色頭髮),其中一隻眼睛是血紅色的。他是那種讓人一看就害怕的人,如果不認識他,可能還會刻意避開他。 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個人的個性常常跟外表是不相符的。 阿瑪奶奶也是這樣,她很高大,令人望而生畏。她的臉也不是長得很吸引人;她跟我說過,她們家把好看的長相都留給她姐姐了,而她自己只得了一個大鼻子,兩眼又長得太靠近。 阿瑪奶奶的眼睛很深邃,眼珠邊緣跟眼珠子裡頭是同樣的顏色,看起來就像完全沒有瞳孔一樣。而且奇怪的是, 阿瑪奶奶睡覺的時候眼睛是張開的。我的朋友蘿德蘭有一次留下來住我們家,就被這件事嚇到了。蘿德蘭因為睡不著,看見阿瑪奶奶的眼睛還張著,就跟她說話。但是阿瑪奶奶其實已經睡著了,所以沒有任何回應。蘿德蘭以為阿瑪奶奶死掉了,大聲尖叫,把所有的人都驚醒。 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後,我大笑不已,笑到眼淚都從臉頰上滑了下來,直到後來阿瑪奶奶說要拿手杖打我,我才停下來。我知道,她不會拿手杖打我,但是我還是不再笑了。我不想讓阿瑪奶奶覺得難堪。 雖然阿瑪奶奶看起來有點嚇人,但她的為人卻是眾人之中最仁慈、最慷慨的。問問我們村莊裡的人,哪個人不敬愛她? 還有我的表弟,奎西。每個人都覺得他既可愛又英俊。他今年才五歲,但是我們村莊的婦人都說「奎西應該會娶到一位漂亮的老婆」,還有「以後他的小孩一定長得很漂亮。」 奎西也許看起來像個天使,但卻是我們村莊裡最頑皮的小孩。 也許在全迦納,甚至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吃飯的時間還沒到,他就會從櫥櫃裡拿出食物來。他會把東西藏起來,不讓波佩圖雅和我知道。他在學校也非常不守規矩。 這位丘丘車司機就像阿瑪奶奶,看起來挺嚇人的,但卻是我所遇過笑容最燦爛的人。雖然他只會講一點點英文,還有我們不熟悉的方言,所以我和納納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這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依然開懷大笑。 我們抵達了庫馬西,當地陽光耀眼,周邊活動熱鬧滾滾。我比之前更有信心了,雖然身上沒有錢,但是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抵達美國,找到最好的藥物,拯救阿瑪奶奶的生命。 我們都餓壞了,於是納納從某個路邊攤買了兩份雞蛋三明治和三罐塑膠瓶裝水。我從袋子裡拿出一顆蘋果給瓜米吃。我們就坐在路邊吃了起來,一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討論接下來的行程。 「我們可以先找工作,」納納說:「等過了幾個禮拜,我們存了些錢,就可以再次往北邊旅行。」 但是他並不了解,我沒辦法再多等幾個禮拜。阿瑪奶奶到時候可能已經上天堂了。我們村裡的醫生讓人信不過,他可能沒那能耐讓阿瑪奶奶活那麼久。 他只會讓她躺在床上,到時候她就會躺在床上,也死在床上。 我跟納納提起這一點,他點點頭,額頭皺了起來。然後他的臉色又亮了起來。「我知道該怎麼辦了!等妳抵達美利堅高蹺國的時候,妳不是要跟銀行貸一筆錢,買妳祖母的藥嗎?」 我點點頭。 「那妳何不現在就去貸款呢?」納納把他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去,抓住我的肩膀。「庫馬西這裡就有很多家銀行!」 「萬一他們不肯借我錢呢?我只有八歲啊。」 「我快要十歲了,」納納把鼻子朝天空一頂,說道:「只要我一解釋,相信他們一定會借錢給我。有人跟我說過,我的長相很容易博得信任感呢。」 銀行在一棟很大的建築物裡面,前門外頭站著四位不苟言笑的警衛。 納納大步朝著銀行的大玻璃門走去,我尾隨在後,但是警衛擋住了我的去路。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一位警衛的鞋子一隻是黑的、另一隻是棕色的。難道他原本買的就是這樣的鞋子嗎?或者今天早晨從鞋櫃拿鞋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拿了不同顏色的鞋子出來?又或者是他搞丟了那雙棕色鞋子的左腳,還有黑色鞋子的右腳,他覺得剩下的鞋子顏色頗為接近,所以一起穿出來應該沒什麼關係?我們村裡有位婦人也經常穿搭著奇怪的鞋子和襪子。不過那是因為她有色盲,也許這位警衛也有色盲。 「妳不可以帶著那隻山羊進去銀行,」另一位鞋子搭配合宜的警衛開口。 納納來到我的左邊,「為什麼不行呢?這是歧視。」 我不懂「歧視」是什麼意思,但是聽起來很時髦、很像大人講的話。「瓜米跟人一樣聰明。」 「這是真的。」我害羞的點點頭,「每次只要你呼叫牠的名字,牠都會過來。我的表弟奎西就不會。我們叫了又叫,但是只有阿瑪奶奶威脅要拿手杖打他,奎西才會出現。她絕不會用手杖打他的,但是─」 「我不在乎妳的表弟或妳的阿瑪奶奶,反正這隻山羊不能進到裡面去。」 我很希望配錯鞋子的警衛可以說說話,也許他會比較友善。不過我還是應了那位警衛的要求,把瓜米綁在一根金屬欄杆上。我們留下瓜米時,牠憂傷的望著我們,我覺得糟糕透了。經過那位鞋子穿搭無誤的警衛身邊時,我很想踢他的小腿,但是我沒這麼做,因為那樣太失禮了。 銀行的木質地板似乎漫無止境的延伸過去。大人們走過去的時候,行色匆匆而堅決,大部分的人都穿著套裝或很整潔的洋裝。少數幾個人饒富興味的看著我們。我們不是衣著時髦的大人,而是兩個髒兮兮的小孩。 我們終於來到一張大桌子旁邊,上頭有個標誌─一般業務詢問處。至少這是納納跟我說的。我很想問他,有沒有桌上貼著「醫藥費用」或者「請到這裡接受幫助,你需要多少錢,我們都會借給你」的標誌。不過納納好像很清楚應該怎麼做,所以我繼續閉著嘴巴,注視著坐在桌子後面的那位女士。 她是銀行裡面唯一一位女性行員,她正在吃一碗堅果。她吃堅果的節奏非常規律:用拇指和食指撿起一顆堅果,快速丟進嘴裡,咬個幾秒鐘,吞下去,舔舔嘴脣,然後再拿另一顆來吃。我在想她一天到底可以吃掉多少堅果啊,因為她很快就要吃完她碗裡的堅果了。這位女士不停的吃著她的堅果,直到納納清了清他的喉嚨。 「嗯哼,嗯哼。」 她終於看了過來,很驚訝的看見我們兩個站在那裡。我們比大人矮多了,所以我們的眼睛高度剛好夠讓我們從桌子的邊緣望過去。 「午安,女士,打擾了。」納納的聲音既清晰又成熟穩重,「我們來到貴銀行─我們是指我自己和我的好朋友菲姬─想來申請貸款。」 「貸款?」這位女士說。她在說話的時候,嘴裡還嚼著一顆堅果。納納挑起他的眉毛看著我。我看得出來,他是在擔心這位女士不知道什麼是貸款。 「是的,貸款。當銀行借錢給一個人,之後這個人─」 「我知道什麼是貸款!」這位女士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又往自己的嘴巴丟進另一顆堅果。「我為什麼要貸款給你?」 「我的朋友菲姬正在旅行前往美利堅高蹺國,去幫她阿瑪奶奶買一些藥回來。她不希望她的阿瑪奶奶死掉,因為她是她全世界最親愛的人。如果阿瑪奶奶不能再照顧菲姬,菲姬就會被送到孤兒院去。」 這位女士瞇起眼睛看著納納,就好像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話。但是納納卻被這位女士的沉默鼓舞了,繼續陳述他的話。 「我們只是很年輕的迦納人,沒有什麼錢。這就是我們的困難,因為沒有錢,我們就不能旅行到美利堅高蹺國,去買美國特別的藥。如果你們願意借錢給我們,我們保證,」納納將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就好像在禱告一樣,「我們一定會盡快還錢。」 納納咧開大嘴一笑。那位女士沉著一張臉。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她說:「不過就算你符合貸款的資格,你也必須先在我們這邊有個帳戶,才有可能貸到一筆錢。」 我將手伸進納納的口袋,拿出他剩餘的錢,總共是一個塞地和七十五個比塞瓦幣,然後把錢放在這位女士的桌上。錢幣在這光滑無比的桌面上發出噹啷啷的回音,我問:「那現在可以給我們開一個帳戶了嗎?」 那位女士從鼻腔發出一聲嗤笑,她的嘴裡噴出少許被咬碎的堅果,掉到桌面上。她用手把碎屑掃掉。 「那些錢不夠用來開戶,也不夠拿來貸款。」 「但是,我們就是因為錢不夠,才要來貸款的啊!」納納說得很慢,就好像他說話的對象是個小小孩。 「我們的制度不是這樣規定的。」 納納雙手插腰,瞪著那位女士。 「它應該要這樣規定才對。」 我贊同納納的意見,但是他不應該跟這位女士爭吵。我暗自決定,如果納納可以跟阿瑪奶奶碰面,我會要求她幫他上一課:如何尊重比你年長的人。 「對我的態度不要這麼粗魯,年輕人,」這位女士說:「先不提你是否缺錢,我們也不能把錢借給像你年紀這麼小的孩子。」 「我們已經夠大了!」納納忿忿不平的說。我真希望他長高一點;事實上他還無法好好的越過桌子看過去,這點就毫無幫助了。 「那你幾歲了?」 納納思考了一會兒。 「我二十歲了,五月的時候就二十一。」 果不其然,這位女士根本不相信他;事實上,她看起來很生氣。這次她一口氣丟了四顆堅果到她嘴裡。 「我命令你們馬上離開銀行!」她說:「不然警衛就會來把你們趕出去。」 納納張開嘴巴,還想繼續爭辯,但是我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走。我們再次走過木質地板,與許多穿著時髦套裝的人擦身而過,從那片龐大的玻璃門走出來。 我真的真的快哭了,沒有錢,我們怎麼到美國呢? 納納在我身邊說個不停,他說銀行的那位女士什麼都不懂。她可能是第一天來銀行上班。她對堅果的興趣,遠超過對工作的興趣。還有,我們一定會找到去美國的方法,一旦我們抵達美國,富有又明智的美國銀行,一定會借錢給我們買阿瑪奶奶的藥。 我聽了覺得好過一些。 我們走到剛剛用來栓著瓜米繩子的金屬欄杆旁邊。 發現瓜米不見了。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幼獅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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