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希斯洛機場,第二航廈,出境大廳。
這裡是五樓,室內室外都沒有座位區,如果不介意站著,有些角落倒很適合觀賞飛機起飛。2022年夏天,距離英國幾乎全面解除所有疫情相關限制也才過了一季,機場已經繁忙得像是不曾在疫情中死過一遍。幾乎每分鐘都有飛機起飛;每個詢問櫃台前都有人一臉困惑同時吃力地說著英文;每班電梯都客滿,有人想上樓,只好先搭向下的電梯,幫自己跟笨重的行李占位置。
我看了十幾架飛機起飛之後,已經不覺得新鮮,便走到人少的另外一頭,勉強在圍欄底部的造型裝潢上面坐了下來。說是坐,更像是蹲著,只是多了一個支撐,省點力氣,能維持同樣的姿勢久一點。
這樣蹲坐在路邊,還要再消磨三個小時。三個小時後報到櫃台才開。在那之前,我得看顧兩包隨身行李,兩箱托運行李,說裡面的東西有多重要倒也未必,但是旅人跟自己的行李都有相依為命的感情,我覺得我們是一行五人,一起等待航空公司開櫃。
比起其他人,我大概算是不太介意等待的。去機關辦事、與人相約,或是班機延遲,只要不會壞事,我滿能等的。倒不是因為我天生步調慢,生活自在。相反的,是因為我的生活忙碌、充實,而且不允許自己喘息,唯有等待的時候,可以劈出幾分鐘到幾小時的空檔而沒有罪惡感,畢竟等待相當有目的性。比方說,相約吃飯,朋友遲到,一見面就向我說不好意思,但我除了坐著吹冷氣看菜單,什麼也沒做。所以等待本身就是一種積累,讓別人顯得虧負。對我來說,等待的時間是難得放鬆的片刻,同時又有產值,簡直划算。
當然,我也不是故意提早這麼多到機場的。我不住倫敦,要去機場得遷就巴士的時間,班次不多,保險起見,就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巴士車程不到三小時,但是到了機場要等八小時才登機,所以如果有人問起,交通時間具體也不曉得該怎麼算。想要時髦悠閒地拉著行李,透過地鐵或是私家車的方式前往機場,代價是有自己機場的大城市中居高不下的房價。我嚮往住到倫敦的好處之一,就是能準確預估抵達希斯洛機場的時間──行李箱闔上,跳上地鐵,接著領登機證,與目的地只是一班飛機的距離。但是真的打開租屋網頁,又覺得自己不實際,去希斯洛機場是為了一年回一趟台灣。每個月付兩倍房租,就為了一天瀟灑,算了。
倒過來說,每個月房租減半,代價就是要辛苦這一天。
下了巴士之後,先去上廁所。機場很大,但是能容納「一行五人」同時進去的女廁隔間不多。我熟門熟路的拐進特定洗手間,不曉得該驕傲自己生活知識豐富,還是該羨慕別人有信得過的人幫忙照看行李。
接下來幾小時,除了等開櫃,沒什麼要做的,也最好什麼都不要做,連水都不能喝太多,以免跑廁所。
在繁忙的機場覓得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落之後,我提醒自己該放鬆一點了。旅途很長,從英國的公寓中起床,到目的地的防疫旅館,預計大約三十六小時。神經緊繃撐不久的。
我不介意乾等,困擾我的是,我一放鬆下來,就會想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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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想念你,跟平時想念你有區別。旅途中的想念格外具體、真實,也格外心酸。大概因為以往我們總是一起旅行,旅行像一座雙人沙發,在其上我們有固定的位置、固定的默契,少了一個人,便坐立難安。
我們一起旅行或是遷移的次數多得難以計算,我們無數次查詢機票與旅館的價格,斤斤計較行李重量;在飛機上繫緊安全帶的燈號亮起時握住彼此的手;在一輩子只會來一次的空曠機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度過動輒六七小時的轉機時間;一起對海關堆起笑臉;在自動門打開的那一刻一起呼吸新城市的第一口空氣;在深夜長途巴士上豎起耳朵聽司機含混地報站名;在終於抵達下榻旅館之後,榨出最後一絲精力沖澡,在陌生的床上沉沉睡去;隔天,在初次造訪的城市裡,一邊留心著錢財不露白,一邊找果腹的第一頓餐點。
飛得多了之後,可以用貴賓室了。長途旅行中能沖個熱水澡,換一套乾淨衣服,再喝點現榨果汁,便覺得否極泰來。自己神清氣爽,看到身邊的人也放鬆的笑著,我打從心底覺得別無所求。
飛得再更多一點之後,我覺得,我們會永遠這樣旅行下去,畢竟走過千山萬水的人,不能被雞毛蒜皮的事情分開。那些象徵承諾的物質條件,房子、車子,我們一樣也沒有,揣想未來的時候,能仰仗的只有多年結伴而行所帶來的底氣,說縹緲也行,但我不知怎麼地感受到了與自身多慮個性完全不相稱的篤定,覺得生活即使不很安穩,也能看到未來。
旅途很長,跨過一個又一個時區,讓白晝與黑夜顛倒,又跨過赤道,讓季節更迭,有時候今日出發,兩天後才能入住目的地的旅館。旅途中的時間不再緊湊而珍貴,適合虛擲。飛機延遲,說兩小時、再兩小時、再加兩小時,最後,城市裡的人們上完一天班了,只夠機場裡的人從候機室走到登機門。每次飛機降落,還在跑道上滑行,如果是從台北到香港這種短途航程,總有旅客急著解開安全帶拿行李,需要空服員出面制止。可是,如果是那種十五小時長的、從香港飛往芝加哥的航班,旅人幾度睡睡醒醒,餐點在面前一擺下便劃定了用餐時間,看起來像是早餐,卻跟手錶上的時間對不起來,吃完後在侷促的空間裡盡可能舒展身體,很快又陷進椅子裡,就算飛機降落了,也沒有人急切地起身打開置物櫃,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在過長的時間裡茫然了。航程的時長是我們衡量時間的基準,十五個小時太長,沒有人在乎能不能早兩分鐘下飛機。過海關要三個小時,也是剛好而已。在這種失去框架隨意流淌的時間裡,讓人容易忽略,其實顛沛流離的路上要跟同伴走散,只是一個轉身的瞬間就夠了。
可是如果走散那麼容易,為什麼機場裡處處是結伴同行的人呢?家庭客的喧鬧總是最容易吸引目光;同儕出遊的小團體,也有難以忽視的歡快氣息。他們總是交談,鉅細靡遺地說著不一定要說的事情,說著等一下要去的登機門,說著過了安檢要去飲水機裝水,說著到了目的地之後誰來接機,到時候見到面要怎麼打招呼。那些細節,容易波及我們這種單獨旅行的人,被半強迫地拉進敘事裡,便覺得別人的故事比自己的更重要。
可能是為了抵抗,我也編自己的故事:我假裝有你同行。我假裝你去洗手間了,假裝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只有一分鐘,而不是一年。過安檢的時候我理直氣壯地從背包取出兩台電腦,多占用了一個置物籃,因為我假裝其中一台是你的。我把手機連上機場的免費網路,假裝我得向你報平安,如果那條訊息傳得出去,我會說,你安心先睡吧,你睡醒,再賴床好幾個小時,再慢慢地出門,都還嫌太早。
人家討論克服悲傷的方式,一般都是正面對決,接著緩緩前行,時間一久,大概什麼都會輕鬆一點。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的,畢竟聽起來合情合理。結果一年過去了,不曉得是這個方法對我不管用,還是一年還太短,沒能調適過來,又不願生活停擺,便擅自在心裡帶著你四處去。有時候我會想,也許你並不想被我拽著往這裡那裡去,也許你只想在原地揮手,也許你厭倦遷移了,也許你比我想的還要疲累,也許你想把我忘了。
關於你的喜好我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想你對我也是,因為顛沛流離的生活,談論個人喜好不著邊際。旅途中的選項,從免稅店到機上飲品選擇,看似琳瑯滿目,其實種類固定,都已經是權衡之後的結果,我們對於規則瞭然於胸,不至於天馬行空。我知道機場的書報攤,買不到中文小說;而就算在頭等艙貴賓室,也不可能貿然點一杯甘蔗汁。也許我們移動得太多,已經不確定若沒有打包清單、預付訂金、任務關卡、安檢程序、行李限制、移民文件,以及海關規定,生活想裝什麼就裝什麼、晚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空白機票上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的時候,我們還能不能有默契地填上一樣的答案。生活搭建在遷徙之上,移動的終點還是移動,就像我每次回台灣,已經知道何時要離開。離開之後可以再回去,而再回去就會再離開。這麼說來,如果有時候連五小時的航程,行李也未必跟得上,我們這樣來來去去的日子過了將近十年才走散,不曉得算是可惜,還是幸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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