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麼啦?我是否夢遊太虛,是否在現實人生受到了
無可抒發的晦氣,
才有如此「黃葉無風自落,
秋雲不雨長陰」的惆悵?
是真實的另一個世界,
還是虛妄的這世憂愁?……
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也無力清醒,恍兮惚兮,只聞遠處夜鷹喔喔。我應和著:咚咚步行聲。在門前一片煙霧迷惘水氣濕身,我急著趕路,急著……
很急很急,深怕時間一過,一切俱靜。原本有些許希望可能落空。在童年時怕失去親人的呵護、少年時怕失去學習的機會、成年時擺在前面的前途,雖然可任人選擇它的歸程,但是我有本領得到那份大眾皆想擁有的職務嗎?譬如當公務員、當老師或是什麼可以大步走路的職務?
不知是急著趕前、也急著快快長大,深知長大後至少有力氣挑水扛柴,尤其父親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早已分配我在田裡工作的分量。好些時候,他要我扛一大包稻穀往田埂上牛車放著,甚至再上一小包的穀袋。我沒力氣扛起,父親卻說如此羸弱怎能扛起家計責任,你是老大啊!如何能為弟妹作示範?
說得也是,老大必須認命扛起這項重擔,情勢所迫,大家都忙的時候,我是爬著躺著移動著,直到牛車前我哭了,為什麼我不快快長大?家裡多麼需要我的工作體能,協助養家,我急了,在日夜不明的歲月裡也在滿坡荊棘草埔上,撿取一些可食的野菜或自種的地瓜。
我性子急,卻不是天生的,是趕月追日的生活養成。日出而作,日入不能息的平常,半夜趕早到田裡,事實上是月光皎潔的深夜,以為天快亮了,父親吆喝一聲起床,便半醒半睡雙腿跪在水田裡除草,因為趁早天氣涼,否則大太陽一出來,炎熱陽光照下,水氣騰沸,上下夾攻的溫度會使人中暑。
然而,怎麼越工作天色越暗?原來月亮西沉了,太陽還未出來,趁著濃濃晨曦映照,再繼續工作吧!父親說:今天要把自己的工作趕先完工,明天才能到鄰居的田打工,可以賺一些錢好過年。哦!過年嗎?是項希望,除了可以休息半天(新年初一)外,新年的工資可以加倍獎賞。好了,拚了拚了,不管肚子咕咕響,已經無力推土埋草(當時除草的方式),直盼母親捎來可以果腹的東西,地瓜籤飯或是雜糧剩菜都可以。只是家有這些可以止飢的物質嗎?唉!雙手到水溝旁捧起一口水喝吧!啊!喝水也不能止餓啊!
幾乎要昏過去的時刻,在晨霧漸散的當兒看見母親挑著飯籃來,三步併二步差點撞翻籃子,伸手看到年糕被煎軟的年節品,一口塞進喉嚨,因為太餓太急竟然卡在氣管上喔喔要窒息了,此時用手一把抓出來,再吃了。母親說:「死囝,你會噎死!急什麼!」
急什麼!為了求生、求知、求出人頭地,因為父親常說輸人不輸陣,我們窮,窮人沒有慢慢的權利,只能分秒必爭,多了時間就多些工作的機會,有工作才能活下去。父親常有意無意間說:「早一步,有頭路、慢一步,沒半步」(台語),意即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些起床時懶綿綿無力走的庭訓,使身為排行長子的我,如何不服膺於「天道酬勤」的真笈祕語呢!
他們說:急著工作,都不一定有吃的,不工作時就別再說了。我為了生存,為了家人,養成急的性子,卻也成為我一生勞碌的寫照。
日後我翻山越嶺,力求上游。從農村的困境,一路輾轉於教學、社會服務,或公務從事,務求效率,也能對社會有所貢獻。日後我把博物館事業當成一種信仰,揭櫫它的功能,也穿梭於國內外的文化工程,每每都在「最後一次」的珍惜中,學習行銷博物館的效能。
我真的很急,國家的軟實力,社會的健康發展怎能等待慢慢來?於是從鄉村到城市,從國內到國外,急著引進先行文明,不惜走訪大街小巷,尋找有益於國內文化的傳播者,或借鏡於他人的經驗與管理,力求與國際社會並駕齊驅。我自不量力地積極奮勵,也因為生怕錯過機會誤了時序,便不斷停、看、聽,將先進的思想、明確的改革訂完,鉅細靡遺的引入我的工作範圍。日夜計畫如何與國際著名的博物館建立友誼,或學習他們的營業方法,以及人才的交流與研習,提供進修管道。
我們的國家需要走出去,需要新知識、也需要學習,怎麼不急?因為學無止境、不進則退啊。這幾十年就在忘我忘情的工作中,滿身如被火烤過一樣的炙熱。我投入了心力、費盡勞力,雖是魑魅滿前、炎囂閱世,仍然氣奪山川,色結煙霞。但人力非無限,我陷入了跛步依杖的體力,如今是心力交瘁的無奈殘影。
沒了,沒了,回到公寓,尚有老伴迎門,哦!好感謝,好珍惜。
回鄉看看祖先居房,是當下生活的終厝嗎?我恍兮惚兮,蔭蔭一片,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廣袤的田野。我佇足觀望,好個遠霞藍天白雲,近處稻禾連綿,有群鷺迎風翩飛,在田埂溪旁,忽起忽停,閒靜寧神。
看來沒有趕急的人,也沒有耕種的牛群,只有五、六人帶著笠帽低頭拾翠,看似在拔除稗草,神情安適地低聲交談。我欣賞此情此境,正想我一生尋尋覓覓,此時此地正合人生美滿,就在動念羨慕,欲回頭離開時,其中有位老者抬頭站立並親切喚我:「阿南仔,你在看什麼?不趕快來工作,還在猶豫什麼?!」哦!他不是我父親嗎!我嚇了一大跳,剎那間我發現這些人不就是我近年來離去的親人嗎?還有母親、弟妹三人,怎會在這裡相見,我,我還在陽世啊!雖然這裡的場景閒適幽靜,沒有噪音,看來也不著急,可說是青山秀水,到眼即可舒嘯的環境。
我在哪裡?心中明白那不是我現在實景,便沒有回答父親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問語,欲翻頭回程,此時卻又看見有二人立在背後,其一人竟然是漢寶德先生,他大聲說:「喂!黃館長,要開會了,快遲到了!」聲音急迫,沒等到另外一位看來很像黃永川館長的影子,便嚇壞了,醒過來了。
我是怎麼啦?我是否夢遊太虛,是否在現實人生受到了無可抒發的晦氣,才有如此「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的惆悵?是真實的另一個世界,還是虛妄的這世憂愁?為何有如此似真似實的情景出現?
古人常以鐘鼎山林各有天性,而我的本質是什麼呢?我究竟在哪裡?為何離世的父母弟妹正在一片碧波微起的稻田工作,且在這個園地裡靜謐安寧?他們似乎在導引晚到的家人共築「沉冥豈別理、守道自不攜」的出世境界?……
又為何在佇立片刻的當兒,卻有昔日的工作伙伴?漢寶德先生的招呼開會著實令人心驚。我在追索原神,或是原神附體?夜未明亮,我在烏黑的布簾軒庭,想起了「田園有真樂,不瀟灑終為忙人;誦讀有真趣,不玩味終為鄙夫」的念念。我醒過來了嗎?還是仍然急著趕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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