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父親第一次送書給我
家有兩層村上櫃。安排在卡夫卡跟沙林傑之間,上乘一套電影雜誌,下則林林雜雜陳置著一列推理小說。一眼望去,確實有幾分可疑。藏書量多到一櫃的作者,在我二十年的人生裡少得可憐,何況是足足兩櫃的分量。所有詩集加總也不過抵達了兩個櫃子的遠方,國中時神迷的西尾維新和伊□幸太郎不過懸浮起三個櫃子的群島,從我出生前就待在這裡的世界文學全集,終究是四個櫃子的宇宙。
由此可證,村上春樹在我二十個年頭的閱歷中,確實墊起了一定的維度。
不過,我對那櫃子可說是異常陌生,畢竟裡頭有一大半是父親當初買來後、閒置不看的。事情發生在我讀小學時,父親從某個書展搜刮了好幾本書,其中包括村上的十幾本,他說他打算慢慢看,並帶幾分興奮地把《挪威的森林》上下冊遞給我。那時A5大小的平裝書放在只活過十年的男孩手上,重量是那麼扎實。封面上,飛雪中額頭碰額頭的松山研一和菊地凜子,居然是我對村上春樹的第一印象。
那也是父親第一次送書給我。
好笑的是,沒過兩三天,父親便燉著一張神經兮兮的臉,開口向我索討那本《挪威的森林》。我問他為什麼。他皺眉,呵氣,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抱歉,這本書是十八禁的,你還不能看。」我嘴上說著無妨,乖順地把書還回去,內心卻不免小獸騷動。於是半夜趁著父母酣睡時,潛入二樓的書房,將那本《挪威的森林》連同聯絡簿和習寫簿一併塞入書包裡。五年級的我看不懂當中角色愛來愛去、愛不來愛不去的橋段,也至於射精、高潮、SM、性亢奮等,顯眼到讓當時的我反感的字眼,作為書籤般的存在,悄悄撐開了瞳孔的夾縫。
對我而言那終究帶點宿命意味
我十三歲,村上六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送書給父親。
我自校內書展買回《沒有色彩的多崎作與他的巡禮之年》。秉著「父親似乎很喜歡村上春樹」這個不明就裡的假設,把書拿給父親。收到書,他粗糙的臉皮刷上一層沉默與尷尬,可隔天查看那本書,發現扉頁上多了一行「汪贈」的字樣時,我相信他是高興的。
上國中後,繼承父親的書房,也包括一批他貯藏的書。村上櫃在那時已有了原型,起初那就像是一片未開發的荒地,受盡鄰國漫畫、輕小說、推理小說的三方割據。後來是在奇異電影《東尼瀧谷》的引路下,我拾起《萊辛頓的幽靈》。厥後,自《聽風的歌》起,循著作品,我漸漸跟緊村上的漫長創作史。二戰後期、爵士、學運、真理教與千禧,一片片世紀末的光與酒水,橫跨漫無止境的五十二年,如列車駛經,車窗風景一格格並進,為我的思春期斷代又編年,漸漸靠近世紀初的身體。
甚至有那麼一段說來慚愧的時期,自我介紹裡多出那麼句,「我跟村上春樹同一天生日噢。」大部分時候招致「誰知道他生日啊?」的吐槽。但對我而言那終究帶點宿命意味,或許我打出生就被村上給繫上一條比臍帶更加堅韌的繩索也說不定。
不過,當然也有恥於講出這種自我介紹的時期。
我十七歲,村上六十九歲。《刺殺騎士團長》以灰色調幾何之姿湧入書店,我總是一副瞧不起的模樣繞到書架後排,那時我剛嘗到幾口質地更精純的文學,導致後來讀村上的作品時,總有股不曉得背叛了誰的卑鄙氣息。
那是一段好長好長的沒有村上的日子。學測壓力使書房迎來版圖大遷徙,教科書如黑死病覆沒整座書櫃,萬般不得已,村上櫃從兩櫃被我前塞後擠合併成一櫃。然而,書房之外的生活裡,村上的味道反倒更加濃郁。規律起居,上床、下床,搭公車再搭校車,讀書讀到晚上九點,再用同樣的方式返抵。社區鄰里間傳出流浪貓集體暴斃的消息,或是在庭園裡養雞又足不出戶的神祕人家——在那淒慘卻又不至於上吊的時間裡,也非全然的行屍走肉。第一次有了暗戀對象、第一次接觸性,第一次認真聽搖滾與爵士,第一次努力記錄些什麼,也是第一次踏上社運現場。談起來還真有點村上式的抒情與粲煥。
來年。村上古稀,我成年。摩羯座生而艱鉅,母難日必逢大型考試。學測前夜,我不怕死地重新讀了一遍《挪威的森林》(純屬感性,可想見這一通宵對隔天陳腔濫調的作文題目「溫暖的心」一點狗屁幫助都沒有)。學測後,書房安樂永逸,村上跋扈了起來,肥滿地占據了兩格櫃子,那陣子便重讀了「構成汪汪的X部作品之一」的《海邊的卡夫卡》以及從前不特別吸引我的旅記和散文。
承認還是有些羞恥,但我在不知不覺中似乎成了那種「隨時隨地攜帶一本村上春樹小說」的人,也曾這麼自嘲過:「這種人感覺不只假掰,還很渣。」如今村上春樹也輪了六遍生肖,我則多了完全責任能力人的身分。當然,偶有難以入眠的夜晚,依舊會從村上櫃裡抽出一本小說。關於那些貓,春夢,柴房,螢火蟲,矮人,骨董唱片,消失的男男女女,沒有解答的旅次與命題。想著這與我一天不差又相距五十二年的男人,正在做些什麼呢?不意外的話,應該睡得正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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