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先生臥病時,常常想到老師熊十力,熊先生一輩子在找一個人傳他的道,
知道牟宗三就是那個人,
牟先生回憶往事說,
「其實,我並不聰明伶俐,也不會討巧」,
就忍不住哽咽了,平靜後又說,
「學問總須用功。既要了解中國,
又要了解西洋。
要靜下心來,一個一個問題去了解。
不要討便宜,不要出花樣,不要慌忙。
現在誰肯下工夫呢?」……
牟先生清瘦,印象中他總是穿著一襲灰白或灰黑色布衣,仙風道骨,如從文人畫中走來。唐君毅先生曾說,讀牟先生文章時,覺得是「肉身成道」;見到他本人時,覺得是「道成肉身」。這真是知己者言。
「肉身」與「道」有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縱然已「道成肉身」,但在現實世界中,許多不由自主,時有拉扯,為了成道,有時不免委曲。肉身委曲時,有時道也委曲,而委曲到某種程度,有時肉身與道俱歸寂滅;但肉身若不委曲,有時道也難成。「坎陷至極,道德乃現」,這是牟先生的話,是他詮釋儒家道德論、知識論的精髓,落實在世俗生活進退之際,「或躍在淵」,一步之差,吉凶悔吝,一言難盡,連孔子都曾有「子見南子」的爭議,孔子急得對弟子發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而牟先生則是凜於「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察察為明,「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半點不容苟且,毫不妥協,周遭的人有時難為。
牟先生在民國69年以後,常受聯合報之邀公開演講,講詞刊載在聯副,聲譽益隆。民國71年,聯經邀請96位學者撰著的《中國文化新論》13冊套裝新書出版,台大校長虞兆中參加了發表會,並私下告訴聯經發行人國老,台大想請牟先生開課,但苦於沒有經費,希望聯合報資助。惕老聽完國老說明後,立刻表示聯合報全額贊助,每月十萬元(這是當年國科會講座教授的薪資水準。當時研究生獎助金每月兩千元,我在學時全月生活費不到三千元),國老代表執行。
這個講座雖然有了經費,但仍差點流產。牟先生年譜對此事有簡單記載:「(民國71年)年初,聯合報與台大協議,合聘先生為特約講座,唯先生以台大哲學系氛圍複雜,未即應承」,直到11月下旬,「先生在各方企盼敦促之下自港返台,應台大之聘,主講『中國哲學之契入』、『中西哲學會通之分際與限度』」。
此事前後拖延約一年,在其中婉轉折衝的人是國老。國老在牟先生與台大哲學系主任、台大校長之間,不斷函電溝通,主要關鍵便是「台大哲學系氛圍複雜」。牟先生在給虞校長信中指名道姓直指「A反對弟到台大」,牟先生認為民國55至65年這十年時間,「是台灣講中國文化之真空時代」,而65年之後,新亞書院的牟宗三、唐君毅相繼來台大講學,讓部分人士「甚為敏感」,A接掌系務後,「禁止學生看弟等之書,尤惠貞同學在弟指導下讀碩士學位已三年,他不准再找弟繼續指導完成學業,謂再找外人(指牟先生)指導即是瞧不起本系的教授,口試時無理刁難,惡劣不堪」,「他罵弟誣蔑中國文化,指控弟從不講三民主義,反共是假,反天主教是真,罵新亞等人是學閥」,「共產黨人雖惡而不蠢,如此蠢惡無品之人主持系務令人寒心齒冷。台大何不幸而用此人!青年何辜而遭此不幸!他不講其西方哲學史,而特開論語道德經以及三民主義哲學等課,夫台大已有三民主義博士班,何須哲學研究所重開三民主義之課?捨正路而弗由,行蠢怪以邀寵。……弟已年過七十餘,雅不欲與蠢惡者爭閒氣,故遲遲未敢應聘。」
那位被牟先生點名指斥的A教授對國老極力否認他不歡迎牟先生,並以「前輩的前輩」尊稱牟先生,但當時不少研究生確有其痛切感受。以尤惠貞為例,她是A教授接掌系務後第一個提交碩士論文的研究生,不僅被迫臨時更換指導教授,而且在口試時飽受非關論文的羞辱,以最低分趴過。這位曾被牟先生讚為「有慧根」的學生,畢業後到東海哲學系擔任助教,在東海研發室主任高承恕教授的鼓勵下,拿那篇碩士論文申請國科會獎助金,是該年唯一一位獲獎的助教。後來她選擇在東海念哲學博士班,論文指導老師終於能掛上牟宗三先生名字。
A以「新亞幫」稱牟先生,並說「現在有些老先生不懂做學問的方法,當然學生也不懂」,人在香港的牟先生不斷聽到這些譏刺,堅拒應聘,但各方勸進的聲音也不小,牟先生在給國老的信件往返中,在「作罷」和「成行」之間,反覆多次,最後勉強同意「可行」,但為了避免哲學系「管理」或「干涉」,他的講座堅拒設在哲學系之下,而是以「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與「台大」合設中國哲學講座之名開課。
開課前幾天,牟先生還來信重申細節,一是任何餐會「最好不把A拉在內」,二是第一天上課時,由校長陪同進教室,作簡單引介(後來是由台大文學院院長侯健引介),說明這是「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講座,「絕不能由A作主引介」,他並解釋,「若順適相契無一毫神經戰,自可隨緣合和。若弄得不愉快,則我的身體馬上吃不住」,他畢竟已七十多歲,雖然有感於台大及聯合報盛情,但「我也不能去賣命也」。
國老因深獲牟先生信任,自71年初春溝通到初冬,多次以「吾師之道不大行於世,固吾師之不幸,實亦歷史文化之不幸」相勸,最後以「理可直說,事必曲成」八個字來說服牟先生,而虞校長為了歡迎牟師來台,早已將自己青田街官邸騰出修繕,敬候牟先生來台講學時寓居。
71年11月29日,牟先生的台大課程終於正式開課,聯合報在兩天前以二版一則兩欄題預告此事,全文不到100字,最後一段:「這項講座,在台大而言,是正式課程,在聯合報文化基金會而言,則是文化講座」,寥寥幾筆,光風霽月。
當年我在台大聽牟先生的課時,青春混沌,他不斷提醒的文化慧命及其絕續,於我如敲開冰河,生命震動,一生不敢自棄,那時哪裡知道「大人」世界的曲折艱難。
我在聯合報退休後,聽國老提及設此講座的始末,才知其中驚濤駭浪,後來再看牟先生《五十自述》,更覺瞭然,他的生命脈絡自童年即清晰可循,「我適應環境的本事很差,乖巧對應的聰明一點也沒有,隨機應變、捨己從人,根本不行。這氣質到現在還是如此」,他年輕時困阨於昆明,曾受友人接濟,但自省是「照體獨立之傲骨」,若無此傲骨,「我直不能生存於天地間」,「我獨來獨往,我絕不為生存委曲自己之性情與好惡;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恃,但我亦意氣奮發。我正視一切睚□,我衝破一切睚□;我毫不委曲自己,我毫不饒恕醜惡;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惡聲至,必反之,甚至嘻笑怒罵,鄙視一切。我需要驕傲,驕傲是人格之防線。我無饒恕醜惡之涵養與造詣」。
他年輕時即已感受「學風士習之墮落與鄙俗」,他對台大哲學系某某的毫不退讓,和孟子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是「生命途徑的必須暢達」,也是孔子的「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對他來說,「是則是,非則非,如何能委曲絲毫」。
「剛毅木訥近仁」,這是對德業之敬謹和鄭重,牟先生青年受困尚且不能委曲,何況已年逾七十,他的多方設限,也是為了既想在黯黑之境傳道授業,以破此黯黑,但也要維持慧命尊嚴及獨立,不容屈辱,故而在「行」與「不行」之間苦苦掙扎。幸好國老這個擺渡人,鍥而不捨,牟先生總算登船,而我們學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只見「輕舟已過萬重山」,哪裡知道「兩岸猿聲啼不住」。
台大課程結束後,牟先生以老弱之軀頻繁往來台港兩地演講授課,後來他想在台北找一個固定處所講學,弟子陳癸淼希望聯合報能每月贊助三萬元。國老將此事告訴惕老,講學論道是牟先生一生悲願,建議惕老贊助牟先生一筆基金,讓他晚年生活無虞,也可購屋,從此在台灣安身立命。惕老非常認同,個人全額贊助了兩千萬元。當年那筆錢若要在忠孝東路或青田街置產都綽綽有餘,節儉的牟先生最後選在永和落腳。
牟先生年逾八十之後,日益體衰,民國81年底至84年春天,多次進出台大醫院,住院最久時間為兩個月,每次都由牟門弟子輪值看護,聯合報負責特等病房全部醫藥費。
牟先生在住院期間,感觸萬端,根據他的學生王財貴記錄,牟先生臥病時,常常想到老師熊十力,熊先生一輩子在找一個人傳他的道,知道牟宗三就是那個人,牟先生回憶往事說,「其實,我並不聰明伶俐,也不會討巧」,就忍不住哽咽了,平靜後又說,「學問總須用功。既要了解中國,又要了解西洋。要靜下心來,一個一個問題去了解。不要討便宜,不要出花樣,不要慌忙。現在誰肯下工夫呢?」說至此,他又哭了。他的悲感應是有感於先師之所重託,自己雖下了苦功、吃足苦頭,著作等身,他也自認「古今無兩」,但最傷心的應便是「古今無兩」,他的生命已到盡頭,還有誰能接下去?
國老常去探望牟先生,也多次見到他老淚縱橫。
民國84年初,牟先生因肺部感染,引發多重器官衰竭,4月12日下午,國老接到聯合報醫藥記者電話,說牟先生即將大去,國老趕到台大,牟先生已遠行,陳癸淼聯絡殯儀館人員來接,大體被推到一個長廊等待時,燈光昏暗,陪伴牟先生的是國老和一位跪在地上的韓國女僑生。
一代大哲謝世,享年87歲,惕老是第一個到靈堂致祭的。牟先生去後,陳癸淼把基金帳目整理給惕老,惕老搖搖頭、揮揮手,「不必看了」。後來牟門學友決定出版《牟宗三先生全集》,國老在請示惕老之後,由聯合報負擔全部費用,在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協助下,學者、牟先生弟子共約50人投入,費時三年、編校四次,全集終於在牟先生去世後四年出版,不僅了卻牟先生遺願,也是接續民族文化慧命,生生不息。
「不覓封侯但覓書」,國老愛書,這是他借用陳寅恪先生的名句「不覓封侯但覓詩」,易「詩」為「書」,自況一生,國老藏書總是敬謹鈐著此印。他因戰亂,無法完成全部學業,但是,愛讀書、敬重讀書人,他曾參與創辦三家出版社(學生書局、純文學、聯經),出版無數重量級好書。好書不一定有廣大巿場,他幫讀書人出版他們寂寞的好作品,許多學者如中研院院士余英時、林毓生、張灝、杜正勝的第一本書都是聯經出版的。那些好書也幫愛讀書的人度過自己的寂寞長河。他是許多讀書人的擺渡人。
我那天去拜訪國老時,他正在看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歷史悠悠的一頁頁翻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