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再三,家人決定賣掉石牌公寓。一個人的晚年究竟是什麼形狀?祖父離世半年,我第一回獨自回訪這棟老屋,寓所小信箱久未清理,外頭看像個頑童吐舌,秀出亮紅傳單半截,開鎖檢視,才發現內部廢紙竟也密實得近乎某種工藝品,又如一本大書,節錄著老人生活的瑣細片段,廣告與稅務單據在狹小四方空間裡壓縮,變成有稜有角的紙磚,好似《過於喧囂的孤獨》主人翁漢嘉每日的例行絕活,將來自各處的棄物紙材送進打包機,擠壓成塊,儼然又結結實實頂天地之一隅。
我耐心翻看,異想從中找到一封家書,披露房中藏寶機關,或是祖傳祕藝譜籍。
一無所獲。失去效期的垃圾以磚石之姿邁入一種虛妄式的永恆。踏上階梯,依稀傳出冊頁揉壓之聲,公寓似乎讓我踩得更小了。
入屋,窗外悶雷滾動。
家是這樣的,當你偶然回返,不料簷雨驟臨,玄關總擱著幾把傘,任人應付室外婆娑陰晴。祖父的傘,彎拐狀的手柄便於抓握,記得幼年隨他搭公車赴榮總取藥,老人左手牽著男孩,右手擎起傘柄勾著車頂握環,一路搖晃。抵達醫院先往福利中心買點心,是那種偽馬卡龍狀的糖霜餐包?我必定吃不完,祖父也不吃,似笑非笑的撇撇嘴,任我跑向池邊,碎塊紛紛拋落,餵食大白鵝。莫非那縱容也是一種殘存的海派情懷?吃不完?那丟掉!帶點表演意味的浪擲行為透過水波粼粼反射,雲光,白羽,粉屑漂浮,一老叟與小廝並立,倒影模糊,彷彿宣示生活富足得能撐裂天水分際。
一邊出神,一邊換上市內拖鞋,推開紗門時習慣性地喊了聲爺。不知何時開始,祖父漸漸耳背,往常多半見他躺臥沙發,若有所思,難得聽見了叫喚便悶悶應一聲,更多時候並不理睬,門軸咿呀,一室空寂卻覺得祖父還在。我逕自走過客廳,打開櫥櫃,半瓶紹興浮沫,未開封的茅台與酒鬼,外盒生塵。
無酒不成宴席。自我有記憶以來,祖父每餐必飲高粱,半截指頭長的窄口小瓷杯,釉料點染兩三小童持網捕蝶,倒也古拙可喜。老人嗜酒,更愛逗小孩喝酒,不顧他人勸阻,筷子蘸點酒水,逕自點向孫子唇尖。烈酒的灼熱辛辣,我約莫五歲就體味了,或許來自祖父的鼓舞,那味覺刺激仿若過早到來的成年禮,令人自覺不凡。
2007年讀大學,北上寄宿石牌。生活息息廝磨讓爺倆關係逐漸惡化。八旬老人每日上下四樓,親赴市場採買,煮食;每月給零花錢,讓我免去工讀勞頓,條件是必須呈上課表,讓他估算作息步調,每日回家時間得提前報備,不得稍有差池。其實不算太糟,這個家是沒有硬性門禁的,祖父開明,讓我設置每日的鐐銬,但鎖頭總在他股掌之上。
剛開學,他與母親通電,聲稱要讓孫子脫胎換骨,守著紀律求學。起初我木訥順從,過些日子,社交圈稍具規模,再也耐不住管束,偶爾晚歸遭斥責,便反唇頂撞,祖父無奈嘆息,不時向父親抱怨。某天,大家圍坐餐桌,白乾下肚他發難起來,一臉醬紫透紅,數落我無視家規,不思改過態度惡劣,父親當場要我向爺爺認錯道歉;一口悶了高粱,如倒刺割喉,我賭氣不吭聲,那日聚餐也就不歡而散了。我沉著臉回房,獨留老人收拾一桌狼藉殘肴,碗盤在水聲嘩嘩中碰響酒杯。坐在床沿,腦海浮現杯上追趕捕蝶的小童,硬湊上莊生夢蝶的典故,我莫非遭羅網之虞的蝴蝶?當然,我更願意相信晚年的祖父是個孩子,是個渴望遊伴的孩子忽然墜入夢境,發現自己成為耄耋老者,再也無法醒轉。
時間能被壓縮,記憶亦然。大二與友人聚餐松江路,圍坐吃麻辣鍋,鄰桌三歲小弟也許誤飲了台啤,歡然索討,一旁大人安撫道你還未滿十八歲呢,不能再喝;男孩竟發起酒瘋,拍打餐盤,吆喝:「我已經二十歲啦!六十歲啦!八十歲啦!」童音漸漸嘶啞,那一刻我又想到祖父,酣醉談興濃,高聲要我早點結婚生個胖小子陪他玩,老人應該有幾分迷亂困惑,上一秒還在懷抱裡的孫兒何時那麼大了?大到扔麵包餵魚餵鴨也看來唐突浪費的年紀了?不再純真可愛了。他曾向母親慨嘆:只有這個孫子,沒選擇!輾轉聽見這句話,我不禁苦笑。其實沒必要悲觀,黃湯入枯腸,祖父腦中自有烏托邦。
時間可以壓縮,記憶亦然,眨眼間孫子長大了,能生曾孫了。不怕,下一秒牙牙學語的小孩又會從酒壺裡蹦出來,嘴甜伶俐,內裡世故外表無邪。
老爺子喝酒,得到孩子般樸素的快樂,我卻享受稚齡飲酒的犯忌快感,似乎早熟幹練了,成為小大人。這幻覺隨著成長之路人際關係受挫慢慢崩裂,我生性多疑、敏感,鼠的膽子貓的心思,始終是讓一杯酒封印的男孩。2015年入伍服替代役,與服勤單位格格不入,氣悶就去美廉社買酒,最愛「紅馬」烈啤酒,微甘,順口,酒精八度。偶爾套上伏特加配滷味吃,兩罐便讓人暈陶陶。那年起我酒癮驟升,退伍後,公司附近恰巧也開了美廉社,下班依循舊習買兩罐啤酒,等火車,轉公車,消消停停地喝。夏日在麒麟紅馬交錯混搭下度過煩悶無聊的通勤時光,冬天店家推出烈酒季,我索性買了最廉價的調和式威士忌「紅獅」,店員推薦時特別念作「瑞德萊恩」,彰顯洋派品味,可惜我喝酒不講究品味,咕咚咕咚倒進保溫瓶,月台風過,攏著圍巾瑟瑟發抖,細抿一口,舌根發麻,回神時不知何時已到了家。
輕雷吞吐,雨滴濺上玻璃。
拭淨櫃中瓶罐,又思及喝黃酒的祖父,比較富於田園詩想像,認為最美好的養老生活是在水鄉泛舟,秋蟹與紹興為伴。曲水流觴,染色體組合序列上,祖父的酒杯繞過父親漂到我濯足的水畔。我寫新詩練雙人舞,祖父著迷京劇,熱中扮演與反串,專修青衣,偶像是乾旦張君秋。有時老人福至心靈,也客串財主,固守電視關注股價走勢,買彩券,玩每日當沖,他常躊躇滿志地說過幾天「好朋友」將要來訪,這比方詼諧又酸楚,對老爺子而言,終其一生,財神爺等同男人的大姨媽,永遠不曾到來。
是戲子,也是賭徒,老人胸中自有烏托邦,我猜那九十餘載的陽壽正來自粉墨角色的續命,不睬他人眼光,演到自己相信。
2019年初秋,為了趕稿,我數日依賴咖啡和啤酒提神,某夜無端心悸氣喘:心臟瓣膜脫垂,自律神經失調,情緒波動便胸悶幾乎窒息。
醫生輕描淡寫開了肌肉鬆弛劑,叮囑節制飲酒,無奈我略有癮頭,少喝無非隔靴搔癢,了無醺然快意,不如斬草除根,遂痛下決心滴酒不沾。那陣子,股票慘賠的祖父不再上江浙館子打牙祭,大家重回老公寓聚餐,老人挽起衣袖下廚,一桌菜魚蝦俱全,但我與他互動更淡漠了,以茶代酒,低頭扒飯,留他一人落寞獨酌。
多麼巧合,到了年尾,祖父也因胸悶入院,肺葉萎縮心肌衰竭,赤裸上身臥床,仍要求戴上手錶,說道:「我要控制時間。」這話成了他的遺言。
母親曾勸當年的大學生,要孝敬爺爺,否則某天必然後悔。她不曉得,住在石牌的日子,我不時模擬走進家門面對老人猝逝的場景,在臥房,沙發,還是廚房?母親不知曉,那些年我每天演習著如何與祖父道別,爺我出門了,爺我回來了,爺。對話,隨我倆齟齬逐漸磨損,刪節,剩下寥寥幾字,留白處是恆久的歉疚與彆扭。對於長輩之愛我沒有回饋的能力,連暖語問候也覺得不自在,身為單傳一脈,祖父沒選擇,孫子亦然。我繼承所有愛,膠結固化為小公寓,也像一枚枯朽的心臟。
爺爺不曾罹患惡疾,身體依四季遞嬗的步調衰弱,自遙遠2007年開始,死神操持刀尖,精細刮除風燭殘年的精魄血氣,也一縷縷割斷親情的髮膚羈絆。不必等到某天,愧悔不時蠶食軟弱良心,起初如錐刺骨,後來漸淺漸淡,似細細芒刺,隱匿日常坐臥的煩惱中。
細想來,也許這才是爺爺的苦心,他花了長長十年歲月與我告別,十年,所有意氣波瀾,正巧將孫子心頭點滴孺慕沖刷殆淨,緣盡之時,隨我戒酒斷癮,彷彿也成就割慈忍愛的捨離習題。
每當心律加劇,我就想起祖父臨終,服用嗎啡神態迷離,似若醉酒即將入夢,生死無常亦如常。如是靜靜觀想,呼吸遂漸漸平緩,怖懼一絲絲消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