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生命裡最沉重而珍貴的禮物,裝在一只最沉重而冰冷的鐵盒裡。印象中,拆封禮物向來使人興奮且迫不及待,然而每一次望著實驗室裡一個個等待開啟的鐵盒,我只能沉沉定定行動……
經雙眼多次丈量,躊躇的手終於落筆,第一線由左□下連至右□下,第二線連接左右背部三分之二,最末於腰際處再連一線,居中垂直一線由枕區直落腰間,硬化的皮膚及其分泌的油脂使得上色不易,麥克筆來來回回數次,數學線段終於完成,完整的全人被分割成區塊與區塊。
我深吸一口氣,持手術刀的手顫巍巍。躊躇之中,與圍繞周邊的夥伴們交換一個眼神。
「要下去囉!」環繞周圍數張凝神以待的面容略略點頭,無不抿緊雙唇。
沿著墨跡,刀鋒走過之處露出白色纖維。新手猶有菜鳥的青澀,笨拙的指頭把持不住俐落的鋒芒,一把刀握在手裡極為彆扭,忽輕忽重的手勁使得一條直線走得歪歪斜斜。好容易開出一個切口,用鑷子夾住皮膚一角,手術刀側身劃過,斷。
斷。斷開連結皮膚與皮下脂肪的白色纖維。
斷。斷開主司感覺的淺層皮神經。
斷。斷開一切人文羈絆。
歡迎進入神祕的生物學世界。
「要不要換你試試看?」我將手術刀換給身旁悉心凝視的同學,退居一側,內心惶惶不定。
劃開生與死的界線,徘徊於科學與人文的灰色地帶,第一刀永遠最為艱難。
「腋動脈以被胸小肌壓處為界分為三段,第一段分出上胸動脈。第二段有胸肩峰動脈及外胸動脈兩條分支,其中胸肩峰動脈的主幹粗短……」沉穩而快速的話語自男人的喉間發出,解剖學教授西裝筆挺地立於投影幕旁,雷射光點隨粗壯的手臂起落一閃一滅,來回逡巡於美國畫家手繪的人體解剖圖之上。甫升上醫學系三年級,繁重的課業壓力直落肩頭,如同宣示著白袍的重量。組織學、解剖學……課表上不見空白格子,取而代之的是各式醫學名詞。極短時間內,全體學生武裝完畢,重回高考時最佳備戰狀態。
規律而充實的日常中,初見大體老師的不安逐漸消溶。然而隱隱約約,另一團恐懼在心底一隅悄悄膨脹──面對死亡,我竟恐懼於我的不恐懼,不安於我的泰然自若?生活浸蝕我面對遺體的不安時,是否同時浸蝕了我對人性的尊重?
光陰似水,潺潺淙淙朝未來奔流。少年無暇迷惘,日日在清晨的鬧鈴聲中驚醒,在挑燈的夜晚苦讀,在複雜的人體圖譜網路中迷失,在亂碼般的拉丁文醫學名詞間撿拾拼圖碎片。磕磕絆絆前行的途中,一晃眼,笨拙的手術刀劃開筋肉糾結的背部,探索機巧靈動的上肢,隨即進入氣宇軒昂的胸腔。
齊列的肋骨構築人體最堅固的鳥籠,牢不可破。如同所有王國保衛,最堅固的堡壘永遠守護最珍貴的寶藏,胸腔守護人體最重要的臟器──兩片溫濡濕熱的肺,和一顆熱烈搏動的心。
開胸儼然是一件浩大工程:首先以骨鋸開天闢地截出肋骨橫斷面,接著動用骨剪,咬緊牙關剪餘肋為碎片;而一旦鳥籠出現裂縫,大刀闊斧之姿急轉為如臨深淵之慎,生者捨棄一切器械,以同樣柔軟的雙手入胸,掏出那也曾溫熱鼓動的肺臟。肺臟之下立見心臟──老師擁有一顆強壯的心,曾於萬籟奏鳴曲中激昂演奏撲通撲通鳴響,但此時卻遭無數暗紅色血塊緊緊縛住──不祥的紅攀附纏繞,如藤如蔓,緊絞冠狀循環,惡魔般貪婪地欲遏止心的每一下奮力撲跳。
「高血壓、冠狀動脈心臟病、心因性休克」──死神無情的判決藉醫師之口堂堂奏出。白紙黑字,彷彿不費吹灰之力。
熾白的手術燈下,病灶及病理名詞張牙舞爪;然而隱藏在疾病晦暗處,那些幽微的不安與辛酸,卻僅憑添猜。穿戴乳膠手套的手沒有理由遲疑,剪去上、下腔靜脈,接著將硬化的主動脈弓裂成無數碎片。我小心翼翼,將心、肺兩大臟器緩緩移至解剖盤,胸腔內部餘下一片血肉模糊。無數暗紅色的血塊漂盪於福馬林海,雜混著油脂載浮載沉。暗紅乃殷紅凝降而成,想像彼殷紅血花開綻時,生命的熱度隨之消逝……
橫膈之下是另一方天地。刀鋒劃開腹腔,剝離脂肪,剪除繫膜,雙手探入消化系統。一查一探中,知曉老師的膽囊已被移除,小腸亦因生前經歷多次手術嚴重沾黏;向下深入骨盆腔,髂骨內一片空坦。曾孕育生命的子宮及卵巢生前遭全副摘除,漏斗型空間內如今僅餘膨脹成球狀的膀胱。
熾白的手術燈光打下,光亮處,我全心閱讀一本人型大書,書頁裡的字裡行間,點點滴滴,全是刻骨銘心的生命遺跡。
這份生命裡最沉重而珍貴的禮物,裝在一只最沉重而冰冷的鐵盒裡。印象中,拆封禮物向來使人興奮且迫不及待,然而每一次望著實驗室裡一個個等待開啟的鐵盒,我只能沉沉定定行動。兩人協力,緩緩搬開金屬解剖台的沉重鋼板,透過在解剖台頭尾兩端一同施力,撐起遺體,溫柔捲起覆蓋老師周身的白布,輕輕掀去覆蓋老師面容的白色方巾──那是一張始終嚴肅的臉譜,雙簾輕掩,一語不發。
生老病死赤裸裸的開展在眼前。如此情景,曾挑起多少醫道中人最敏感細膩的神經?穿梭於科學、神學、社會學的夾縫,醫師在生與死的交界與神拚搏,在人與非人的認知間與自我拉扯,在科學與人文的領域穿梭。從一雙單純晶亮的眼到一對泰然沉著的眸子,十根遲緩笨拙的指頭到一雙巧奪天工的手,愚魯蒙昧的腦袋到千迴百轉的思路,鍛鍊的道路上,醫者曾臨受多少人無私的餽贈?又擔負多少難以量計的寄託?白袍之重,白袍之輕,穿上這純淨,如何一路踏實?
「老師真的甘心就這樣一輩子當一個醫生嗎?」憶起年前與急診科前輩對談的情景。當時一顆孟浪的心尚且飛揚,尚且不甘被白袍桎梏,輕狂的話語遂脫口。
我挑戰意味十足地望進主治醫師雙眸,對座的男人卻不動如山。
那回答不疾不徐:「醫師對我來說不是一份工作,它可能可以賺錢,但不只如此。」
「醫師……醫師是一份很神聖的職業。」
彼時愚昧,如今立於解剖台前,死亡攤展而開。穿越無數泥淖與灰暗,彷若終能觸及一縷光亮。
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無語良師始終沉默,凝視間,我卻扎扎實實收到她的心意──她說待人處事,得永懷一顆感恩的心。
人與人之間,當話語被剝奪,何來維繫?
巨大的醫院建築裡日以繼夜轟隆運轉著,生老病死不因任何原因有一瞬凝滯。病房裡、診間中,無數白袍身影來來回回,我們像古埃及王朝的子民,敬仰氾濫平原上亙古矗立的金字塔:一磚一石、一堆一砌,忙碌不休地來回搬運數以萬計的醫學名詞,謙卑虔誠地依循師長們曾經踩踏的步伐。我們日以繼夜的奔走,企圖在如今櫛比鱗次的都會時空中,造一座雄偉的白色巨塔。望著它一日一日向天際增高,彷彿能夠帶領同類一點一點,更接近太陽神。
潔白的磚如今還在一塊一塊螺旋堆疊向上。無論最終能否觸及永生,悄立其上,卻足以讓人望見濃墨的險夜裡,氾濫平原上閃爍的一點一點光芒──毋須言語──那是同類褪去世俗枷鎖後,每一個行動背後最樸實無華的心意,在闃黑的夜裡閃閃動人。
輕輕覆上遮掩面容的白布,告別那張始終嚴肅的臉譜,謝謝老師。這份生命裡最沉重而珍貴的禮物,如今收藏在一顆年輕而柔軟的心中。若一罈加了蓋的美釀,歲月越發沖刷,玉液越發甘醇。
回顧解剖學課程一路蜿蜒,最動人心弦乃摘取腦袋的過程。「一嗅二視三動眼,四滑五叉六外旋……」十二對腦神經依序被一一剪除,一顆完整的腦袋輪流被學生捧在手裡,那觸感十分柔軟,我小心翼翼,卻難掩激動。
大腦,大腦,你收藏什麼呢?所有老師生前最珍視的人、最甜蜜的回憶,千迴百轉,是否全鐫進了這如溝如壑的腦迴?
憶起第一天進入解剖學實驗室前,教授曾播放每位大體老師介紹影片,一張一張投影幕上,寥寥數個方塊字簡單交代老師的一生,並道出他們對素未謀面醫學生的期許。
我的老師是位純樸和藹的母親,一旁嵌附的照片裡,她神采奕奕的被孩子們包圍,綻放明亮笑容。如今回憶,那雙唇不是靜止,它們一張一闔──
「要謹慎、懷感恩、慈愛人。」
嗓音低沉慈祥,她如是說。
(本文為第12屆全國醫學生聯合文學獎散文組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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