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蚊群飛舞,我蹲下來,確實看見一隻麗蠅停棲在大花草上,接下來牠就要行過那些遍布花瓣、突起的乳白色斑塊,爬進花裡,往黑暗深處鑽,直到路的盡頭,宛如地心的神祕底部,我們無法窺見地心的模樣,除非把它從側面剖開來。
麗蠅被花散發的腐屍味吸引,那訊息翻譯成蟲語就是:「人客,腹肚枵了嗎?趕緊來啊,這裡有為閣下準備的大餐,歡迎光臨。」
花總是用各種方式對昆蟲說話,而人類對花總是充滿各種誤會。人類關心花是否美麗,但花只關心有誰來幫它授粉。
這裡是婆羅洲,在六進六出看鳥後,第七回合,我忍無可忍,要求鳥導小鄭務必、一定要幫我找到「此生必看」的大王花。身而為人,最大的折磨,就是無以逃脫「此生必看/必買/必吃/必去」魔咒,這資本主義祭出的魔咒旨在把我們割裂成碎片,變身為慾望的動物,沒有人能成為完整的人。
大王花就在眼前,不能說它美,也不能說不美,其實與美無關,它就是把自己假裝成腐屍,而要模擬腐屍的氣味,花朵的面積就必須夠大。
但我沒聞到傳說中的作嘔氣味,也許時間不對,也許麗蠅的嗅覺比我敏銳千萬倍,總之,傍晚時分,一陣大雨過後,我蹲在人生的第一朵、開花第二日的大王花面前,用一輩子只此一遇的虔誠,一面敬畏地端詳,一面回想植物老師講過的,大王花的生活史。
1818年,英國學者萊佛士在蘇門答臘雨林發現它,並以其姓氏Raffles命名為Rafflesia。
萊佛士看到的是世上最大的大王花,花徑近一公尺,外型如五片花瓣裹著一具電鍋。
神祕、巨大、豔麗、稀有,已知的大王花有四十二種,無根無莖無葉,雌雄異花,它們以花絲潛入一種名為崖爬藤的葡萄科植物,吸取水分和養分,以絲狀構造埋伏在寄主體內,蟄伏多年,終於有一天,花苞突破寄主冒出來。從花苞到開花,還要經歷漫長的九個月,但花期只維持四到七天。花苞時期的它,長得像一顆粉紅色高麗菜,緩緩膨大,花開後養分迅速耗盡,分解成一坨揉皺燒盡,黏呼呼的腐植質。
我們拜訪了兩處大王花正開花的所在,一處在潮濕幽暗的公有森林,另一處是宅後有一片樹林的民宅。有大王花開的人家都會掛出一塊牌子歡迎付費觀賞,在這裡我們看到從花苞、初開、盛開到萎謝各種階段的大王花,一個小女孩熟練地負責解說,回答各種問題。
我一個閃神,麗蠅不見了,想必牠已鑽進花的底部,如果這是一朵雄花,牠會碰觸到花粉,然後從下側、花為牠準備的逃生口離開,攜帶著花粉,再鑽進另一朵雌花。理論上如此,但成功授粉的機率,用膝蓋想就知道很低,低也合理,畢竟麗蠅是被大王花的氣味騙來,努力鑽半天肚子還是扁扁。
而讓植物老師感慨的是,印尼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都有,何以台灣沒有?台灣如果有大王花該有多好?我於是胡想,會不會是大王花不喜歡我們的台灣崖爬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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