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親人的遺物,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難在東西太多,耗時耗力;難在感情太深,不捨不甘。怪不得有齣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描寫專業整理遺物的職人,或許對當事人而言,放下感情、用錢解決,相對容易多了。
那齣劇的每個案例幾乎都是孤獨死亡,東西本就不多,而且整理師總能找出一些有意義的遺物,讓生者有線索去了解亡者的人生。這太戲劇性了,因為真實人生多半只有面對滿坑滿谷的遺物時的無奈與無力。
無法逃避的天人交戰
我有個朋友在妻子過世之後,不再回老家,選擇和兒子居住。他不願整理任何,東西就讓整間房子停留在太太往生的時刻。這可能是最簡單的方法,但他的子孫總有一天必須面對這道難題。
我的父母在兩年前相繼往生,我是他們的獨子,該丟該留,我一人做主即可,但仍無法逃避天人交戰一場。首先是處理他們的衣物,少數能穿的就留下來。比較特別的是一雙父親的球鞋和一把網球拍。球鞋雖然尺寸不合,但勉強能穿在住家附近走動。父親生前唯一和我共同從事的運動就是打網球,留下網球拍也就留下了當年父子曾經共處的時光。
母親有些衣服若我女兒們能穿,式樣也未過時,她們自會留下,甚至我還讓我的阿姨與舅媽來挑,也算答謝她們在母親最後時光的探望之情。
再來是物品,能用就留,否則就丟,只要沒有紀念價值,處理起來倒也乾脆。後來我乾脆讓子女決定阿公阿嬤遺物的去留,不然我可能多數會留下。父親留下了很多字畫、郵票、錢幣,當然不捨丟棄,亦對變賣存有期待。
父親絕非文人雅士,也沒有藝術修養,雖然我從小就知道他有很多字畫用舊報紙包著、扔在角落,但他在世時,我從未看過。有一天,我把它們一幅幅打開,照著朋友介紹的專家的建議,拍下全幅和落款,讓他們做初步鑑定,奢望有些是稀世寶物,能換些錢回來。專家說這很可能是父親生前借錢給別人,對方後來無法還錢,就拿這些字畫來抵債。鑑定的結果,不是不具知名度的書畫家作品,就是儘管稍有名氣,也無法確定手上的是真品。
我完全放棄去變賣的念頭,留下四幅,其他拿去安放父親骨灰的家族祠堂前燒了。而那留下的四幅,皆做了自認最有意義的安排。
這才是最珍貴的遺物
一幅是當年日本侵華時南京偽政府主席汪精衛的字,正巧有人告知他外孫女來台辦紀念講座,我當場送給了她。她一眼就認出這是真跡,也非常謝謝我讓出她外公的墨寶。
不久後,她再度來台參加座談會,特地攜來汪精衛的一幅畫作送給我做紀念。當天一位也是書法家的與談人,知道這樁美事之後,他說我送給他外孫女的字一定是真的,因為其爭議性的身分,根本沒有人敢收藏,又豈會有人願意仿冒?
一幅是中華民國第二任大總統徐世昌寫的「古之遺愛」,但因不懂收藏,打開時就幾乎碎成紙片,我決定捐給學校,做古物修復的教材。一幅確定是乾隆時期大宰相劉墉的贗品,最後一幅則可能是民國初年書法家伊立勳的真跡,也懶得去執行拍賣程序,就一起捐出做教學之用。
以上雖可能有市場價值,但對我來說,父親留下阿公生前的字才是最珍貴的遺物。阿公在我父母結婚前就去世,所以我從未見過他,父親也很少提到阿公,僅提起他晚年沉迷宗教,近乎走火入魔。我甚至覺得父親對阿公有很多的怨言,但沒想到父親把阿公的遺物做了最妥善的整理。
在父親往生前不久,我才知道阿公在世時是鸞生,而保生大帝的《大道真經》就是由他和其他四位鸞生扶鸞寫下來的。父親保留了阿公扶鸞後,用隸書寫下來的一幅七言律詩,年代已超過七十年,還有他在小學四年級所畫的五幅水彩畫,距今更超過一百一十年。不只如此,阿公無論是學業上或工作上的所有證書,全被很有系統地整理。我也受此啟發,決定把父母所有的證書都保留下來。
此外,父母亦留下很多照片,我挑了一些拍得比較好的,為兩人各整理成一本相簿,其他拍攝品質較差的就和前述那些字畫一起燒給他們了。有人會把所有照片請專人一一掃描,做成光碟,但我懷疑日後會打開來看嗎?我決定自己用心挑選,然後用最傳統的相簿做保留,我自認日後緬懷的機會應該比較大。
父親真正花心思收藏的是郵票和錢幣,但前者現在只能用面額的八折被收購,毫無增值性,後者也很不值得花時間去找買家,因為政府來台後的錢幣不具稀少性,而之前的錢幣可能多半是假的。我還發現了二三十枚明治時期的錢幣,品項很差,年代與幣值都沒有成套,我猜可能是阿公生前的零錢筒,友人建議也別費神處理了。
父親中年之後,熱中打高爾夫球,家裡有些新球,也有些舊球。我把前者送給高手,後者送給新手,其中一人居然進步神速,從原本110桿以上,一年後進步到90桿以下,或許父親如香港喜劇電影《開心鬼》系列,冥冥中給他一些助力。
認真整理先人的遺物,不只能拼湊出他們曾經走過的人生軌跡,也有機會遺愛給別人,讓這些物品更能發揮出它們未竟的價值。整理完他們留下的物品,也是在和他們的關係做最深情的梳理和回望,從此便不再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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