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苦中作畫 □
左手捧顏料，右手拿畫筆，畫家陳朝寶在家裡作畫。陽光照在陽台滿滿的植栽上。
古拙感的繪畫中，天空、雲朵、廟宇、屋子、群山、樹林……「這是我心中的山水，寧靜美好。」七十七歲的他以腳施力，滑動輪椅，靠近畫作的左邊，沾了顏料，為蝴蝶補上幾筆，色澤絢爛。畫作前方有幾個粉紅色球狀──「那是含羞草的花。」他說。
去年夏天，陳朝寶因病住院一段時間，婉拒探視。康復後回家休養，即展開畫畫。去年冬日，友人和我前去探訪，他說已畫了一百多幅，他在畫作旁寫上「病中之作」，其中一幅畫的是古典女子嘟著嘴，像是他對病魔的反抗。今年初夏，他邀我們前去欣賞他的多幅人物、花鳥畫作，色調濃郁豐厚。秋日，他又約幾個友人前往，這次他氣色很好，分享許多新作，還有十多本早年的素描筆記，記述自己的靈感捕捉。
「我現在是和時間賽跑。只要體力許可就畫畫。有時夜裡醒來，靜夜駕馭畫筆，內心湧動，星星月亮都來到我的屋子賞畫。」他說：「目前定期看醫生，拿藥回家，與病共處，努力生活，繼續繪畫。」
「我喜歡順手塗鴉，別有一番滋味，帕金森讓我手腳無力，以至於線條毫無力道可言，但可欣賞我的率性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幾年前，他在一幅畫作中記述自己罹病之後，手腳痠麻，無力揮灑畫筆。
他滑動輪椅，帶我們繞行整間屋子，來到一幅畫了三匹馬的作品前，自我嘲諷地說：「手無力，畫起來有另一種趣味，你看，這畫中的馬用拖的……
「病痛侵擾，我的手無法長久用力，有時用右手畫，有時也改用左手作畫，左右手並進。」
他的住所就是自己的美術館，這兩年多次拜訪，都在牆壁上看到不同的畫作。入門玄關處，多幅畫是他這些年在內溝溪生態步道看到的風景，白鷺鷥、大冠鷲、翠鳥、樹木、花朵……溪岸風光盡在畫中。細膩的筆觸，豔麗的色彩，觸動心靈。
內溝溪為基隆河支流，位於台北市內湖區和新北市汐止區交界，生態豐富，常見鷺鷥與夜鷺，溪水清澈，肉眼可見魚兒悠游。「以前身體健康時，沿著蜿蜒的溪水散步，感受獨特的靜謐，每回都有新發現。後來，身體略不適，慢步走進去，就會看見生命縫隙的光，樹花鳥魚，都帶來喜悅。只是，這兩年生病，走路吃力，必須坐輪椅，漸漸只能思念那條水岸桃花源了……」
▋生活若沒有繪畫是很無趣的
靠近窗口，他讚美一棵番仔林投：「很多年了，這棵很會長，帶來青翠。」
往前，來到他早年的陶雕創作，看著一條只剩下魚頭和魚尾的陶藝大魚，他說：「魚骨頭做成一格格的餐盤，哈哈，那是當年忽然想到的巧思。」
他左眼眉頭上的疤痕還在。「念小學時，課餘要幫忙洗衣、燒飯、放牛。
「有一次放牛，我急著回家，硬拉牛繩，正在吃草的牛很生氣，一頭撞來，我的眼眶血流如注，差一點變成獨眼龍，疤記一直陪著我。」
1948年，陳朝寶出生於彰化縣田中鎮，家境清寒，雙親育有六個孩子，他是長男。小學時他參加繪畫比賽常得獎，立志要當一個「觀音漆」師傅。後來他考上省立員林實驗中學，受到美術科的劉伯鑾老師啟蒙，高二時，已獲彰化縣文藝比賽美術組冠軍。大學聯考，他考上國立藝專美術系國畫組，靠舅舅向村民募來學費，負笈北上，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彼時，我在雜誌社工作，晚上大家下班後，我把辦公桌併起來，就睡在上面。」
服役時，他喜歡畫漫畫，自娛娛人。退伍後，將漫畫投稿，作品幽默，散見多家報章，成為著名的漫畫家。1983年，「為了拓展藝術視野」，搬到巴黎，受到西方繪畫思想及思潮的文化衝擊，畫作糅合東方與西方的美學，展現童趣與魔幻的風格，法國政府列入百大華人畫家。作品曾經被日本、法國、荷蘭、比利時、芬蘭、紐西蘭、盧森堡、西班牙等國家發行成郵票，聞名全球。
陳朝寶曾將法國諺語"la vie est dure sans confiture"（生活沒有果醬是很無趣的）改為"la vie est dure sans peinture"（生活若沒有繪畫是很無趣的）。他說，這些年更是生活在這句話裡，所有的重心就是畫畫。
▋繪畫生涯的轉捩點
陳朝寶於1979年10月22日在台北市舉辦首次畫展，受到畫壇注意。他擅長解構與創新，作品有批判的味道、新潮的藝術觀念，也有思古幽情，開創出東方的超現實。之後，在多國舉辦展覽，每一次都有新意。他在畫中諷喻、針砭、悲憫，有時詼諧，有時莊嚴。
「我的繪畫風格轉變的兩個重要轉捩點：其一是1983年搬至法國巴黎，受到西方繪畫思想與思潮的文化衝擊，因而思考將東方水墨結合西方綜合媒材，走出獨特的繪畫風格；其二是1994年到敦煌臨摹近百幅絹畫，影響我的藝術的表現及色彩。」
旅居法國十九年期間，他曾於1994年前往中國敦煌、麥積山、炳靈寺、雲岡等地參訪，返法後，到巴黎奇美博物館參觀敦煌絹畫，隨即花費三年，孜孜不倦，臨摹近百幅絹畫，名為「尋佛系列」。
朋友幫他推輪椅，彎到屋子側端。他對著一幅觀音菩薩像看了很久：「2002年剛從巴黎回到台灣，我畫觀世音菩薩三十二應身相，如明代畫家邢慈靜，抄寫『鳩摩負鐘。鐘如是輕。大士乘蓮。蓮如是重。輕重無性。一切在心。我茍無心。蓮亦可乘』。這幅畫掛在這裡好久了，記憶著二十多年前的心緒。」
其後，他任教母校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前身即國立藝專），直到2014年退休。2016年診斷出帕金森氏症，然而，病苦在身，他未曾停下畫筆。2021年獲邀於國父紀念館中山畫廊展出「陳朝寶──大朝大寶藝術朝代之寶」，呈現精采的繪畫人生。2022年在彰化縣立美術館展出「近鄉情怯獻丹青──陳朝寶的繪畫世界」，那是他首次回到故鄉展覽，回憶奔騰。
▋以畫訴說人生
午後，他挪動輪椅，打開抽屜，翻閱自己早年的素描筆記本。其中一幅花鳥人物畫旁註記：「我們總是無法看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前方，又不解過去。」當年為什麼寫這段話？他笑了，沒有回答，望著自己種植的麒麟花。
接著，他取出另一素描本，逐頁翻動，在一鸕鶿圖停下來：「十年前，我曾去嘉義，在東石鄉鰲鼓濕地，遇到這隻斷翅的鸕鶿，速寫畫下。後來，常想起這隻無法飛行的鸕鶿，想起牠孤單佇立在濕地的模樣。」
我還記得2016年，他以複合媒材創作〈天堂的空氣〉，畫中以一條咧嘴而笑的魚嘲諷環境汙染，「牠因為環境汙染死亡，最後只剩下骨頭，到天堂才發現那裡的空氣比較新鮮」。
一如往昔，陳朝寶憨厚地笑說：「我雖然不大會講話，但我的畫會說話。
「我口中吐不出蓮花，但是卻可以用筆迅速勾勒出活靈活現的蓮花池。」
創作逾半世紀，陳朝寶結合東西方的繪畫脈絡，作品多元，包括：山水、女體、人馬、佛畫、面具、環保、神話、花鳥草蟲……真實與幻象，柔弱與剛強，在他筆下不斷對話。
他說：「我希望當一匹神駒，跨越東西方文化的藩籬。」
新近，他畫了一個美麗女子，策馬奔騰，穿過青綠山水，穿過多重時空，乘風而來。畫中藏著他對自己的期許：「我希望當一匹神駒，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飛奔，畫出時光的繽紛。」
面對曲折跌宕的人生，老畫家微微一笑說：「我思故我畫，內心的千言萬語都揮灑在畫布上。從以前到現在，數十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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