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人各有意志
植物能不能感知疼痛呢?
類似問題,經常出現在雜食者與素食者的辯論中。其意倒不在關注誰的福祉,更接近譏諷:假若肉食者因口腹之慾殺生殘忍,那麼,植物難道沒有生命,無知無覺嗎?
作為雜食者,我以為口舌用於此稍嫌浪費;然而,另一方面,作為有心修習花道的門人,我又不得不承認,這一問實在刁鑽。
檢視手邊的各式花藝工具,刀剪、鑷子、除刺鉗、劍山、鐵絲、膠帶……量體雖不大,但金戈鐵甲,殺伐氣撲面而來。倘若這些還不夠,最後的最後,索性祭出鋸子對付。
如此陣仗,彷彿將花木視作仇敵般的存在──當然我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花木有花木的意志,而花藝師有花藝師的意志,當兩者發生牴觸,只得有勞器械貫徹人的意志。這裡一剪那裡一夾,無邊落木蕭蕭下,花道的優雅外衣下,時時閃爍著決絕到近乎冷酷的鋒芒。
造景或許如刑罰
放開刀刃,兩手空空還不足以教人寬心。手是最無孔不入的利器。草葉柔嫩,發力介於有和沒有之間,點到即止最好;木本則頑強得多,太客氣它一動也不動,咬牙痛下殺手,又立馬斷得面目全非。徒手不比器械精準,是以破壞力尤其驚人。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依著植株的走勢韌性調整手勁,一吋吋耐心彎矯,這過程每每令人聯想到整脊──枝乃花木骨幹,平日支撐形體,負責輸送水分與養料,受力時當然也會錯位、變形、粉碎──一個失神,啪,花木應聲而斷。
擠壓穿刺,水浴火燎。花道中一切高超手段,於花木本身,或許不啻於刑罰。刑罰的最高級,我在日旅途中見識到了:從上野出發,常磐線轉兩毛線,兩小時車程後抵達當地知名的藤園。適逢花開時節,粉紅淡紫的長藤自高處一瀉而下,如簾如瀑,如一道波動的牆。夢幻歸夢幻,但定睛細瞧,不難發現隱身於錯綜枝葉下的層層鋼架,原來,藤蔓性喜攀緣,考量到造景美觀,園方遂借鋼條加以固定。長藤迎風搖曳,對比柵欄般生硬的棚架,兩者反差如此強烈,宛若十八世紀歐洲仕女身上的鯨鬚裙撐,美則美矣,卻總有絲縷般綿延不絕的痛楚。手中藤花霜淇淋一點一點地融,我別過臉去,忽然間沒了賞花的興致。
刻意的規訓,無意間一時失手,不論人類懷抱著什麼樣動機與目的,植物的疼痛指數並不因而產生分毫增減。
用剪的反覆思量
回到教室裡,面對辣手摧折,花木一不擺臉色,二不高聲喝斥,僅回敬我以尖刺和黏液。這點抗議薄弱得幾乎無法稱之為反擊,遑論造成實質傷害。人與植物間的較量,自始至終便無平等可言,花木因我而倍受痛苦,至於花木帶給我的搔癢腫脹,充其量不過千萬分之一。
剪又復剪,直到諸般修葦終於告一段落,作品也就差不多完工了。歷經一番整飭,兩兩相望,眉眼分外清晰。誠然這是一門不斷圍繞著裁剪打轉的手藝,然而,浸淫日久,與其說掌握了動剪的要義,我的領會剛好徹底相反,我以為,不隨意用剪,似乎更符合這門藝術的旨趣。藝之精進,以花道來說,背後完全仰賴花木單方面付出代價,理解代價為何,下剪前內心自然多一分慎重,生怕辜負,怕花木白白犧牲。
著手收拾一應器械,掃去四散的枝葉,然後將作品連花帶盆抱至窗前,仔細擺正它。我退後幾步,屏息凝視這一刻的絕美。
這是人類馴服花木的最後一哩路,而且,必須愧疚地坦承,這一切甚至無關饑饉飽足,單單只為了一娛眼目。
●作者簡介:栩栩,寫作女子。著有詩集《忐忑》,散文集《肉與灰》。現居北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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