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9日 星期日

我與父親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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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講義 我與父親的祕密
一筆墨香
2020/11/30 第13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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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父親的祕密
文/張光斗《在轉角遇見你》•時報文化出版

一位懂命理的師姐說,你註定跟你父親的緣淺

自小,家�堛漕潃茪j人,像是電磁的兩極,一頭尖尖的,是母親,凡事愛出頭,愛說愛唱愛熱鬧。另一頭,凹進去的,就是父親,內斂寡言,少有喜怒,長時間退縮在自己的世界�堙C也唯有酒後,父親眼�堭瓣膆X許多紅色的血絲,讓他那不算小的眼睛,浮現出許多如蛛網般糾纏難懂的故事。故事?父親從來不說,我家說故事的都是母親。

或許以為我們小,聽不懂,母親有時當著父親的面,說一些有如隔山打虎,挺玄,挺難,屬於大人的故事。她的神色帶有幾許曖昧,我就算懵懂,也知道,那是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祕密。有一回,印象很深,想忘都難。母親操著她擅長的揶揄口吻,是挖苦也是取笑:「有人都已經快十歲了,回到家,見到四下無人,還會鑽進他媽的衣襟�堙A猛唆幾口。」我立刻抬頭看父親,我知道,母親說的不是我。父親依然不吭聲,拿起桌上的白瓷缸,到廚房去續上熱水,雖然�堶悸滲糷蘅晹酗@大半沒喝。母親看到父親離座,大概覺著無趣了,一揮手,要我們該洗澡的去洗澡,該做功課的去做功課。

一位懂得命理、面相與姓名學的師姐,有次喝咖啡,鐵口直斷道:「你這張,拆開來,左邊是弓,右邊是長,你註定跟你父親的緣淺,跟你媽媽的緣深。」她後來說了些什麼,我全忘了,只有這一句,盤據在我的腦門,再也卸不下來。

沒錯,我與父親的緣分是淺些,僅是我與父親談話的次數,數十年下來,直到他走,也不到十次。或許是因為次數少,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最後那次,照例是某個周五的周末,我與妻回臺中,陪他吃晚飯。父親生平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點他愛的,談不上名貴,頂多是生魚片、鍋貼、麵條之類。那晚,父親圈選了粵式飲茶,豬肉炒牛河、蝦餃、皮蛋瘦肉粥。吃完,回到家,母親與大妹已經先上樓,父親擺了擺手,也要坐下來的妻先上樓,妻很識相,立馬站起,還故意跟父親說,父親有祕密要跟兒子說喔。

其實,就在那晚,回家的路上,我跟父親中途下車,他說要理髮。誰知道,父親居然瀟灑地要理髮師把他的頭髮全剃光。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父親光頭的模樣。

父親與我面對面,坐在客廳�堙C他一開口,就直接了當的說,到了那一天,隨便我處置。我一腦子的問號,沒搞懂;他又說,譬如你們那個法鼓山啊,不是可以撒在上面嗎?剎那,我懂了,他是要交代他的後事。於是,我笑了,不但沒有閃避此一敏感的話題,反而非常歡喜,原來一生木訥的父親,一直在觀察,在聆聽,在學習。他甚至也知道,聖嚴師父的骨灰,也是如此處置的。

我簡單將聖嚴師父推廣的環保概念─「植存」,又跟父親說明了一次,父親等我說完,又補上一句,如果送去臺北太麻煩,臺中的「寶覺寺」也可以。

如此這般,我們父子的對話非常簡短,完全不拖帶一點泥水。說完,他就上床睡覺了。

那晚,也是父親晚年的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沒過幾個禮拜,他半夜起床解溲,摔了一跤,從此急轉直下,小腦也急遽萎縮。兩年不到,他就往生了,沒有帶給子女任何麻煩。

父親一生不願給他人帶來任何麻煩,包括對他唯一的兒子─我。他也慣於言簡意賅,就算是滿腹的話想說,也只是三言兩語,剩下的,全都嚥回肚�堙C

我生平第一次正式離家,去臺北念書;臨出門時,他只是叮嚀我,忍字頭上一把刀,人在外頭,不比在家,遇事一定要學著忍。我後來經常回味父親此一難得的交代,他是因為懂得兒子衝動易感的個性?還是投射在自己顛沛多變的人生?

我初次遠行,遠走日本。臨走前,他向我滄然道歉,我有點手足無措;他說,他沒有錢沒有人(人脈)給我,只能看著我一人顛仆匍匐;我的眼淚浮起,只能勉強回他,把我養到這麼大,已經夠了,剩下的,我自己負責。

我在東京時,有回母親又與父親嘔氣,取消原定來東京看我的計畫;沒想到父親難得的沒有讓步,居然堅持一人成行。我們幾個子女都同意,父親這一世最為重要的任務,就是擔任母親的守護神;母親比父親小十一歲,當年嫁給父親時,不過十六足歲不到。戰爭隨時要波及南京的前夕,外婆交代父親,母親還小,要父親好好善待母親。於是,我們親眼目睹,父親一生如一頭認命認分的老牛,拖著我們這個家,不曾有過任何怨言不說,母親的好強與任性,父親照單全收,只是往往吃力不討好,經常討不到母親的歡心。

那一回,父親獨個來到東京,我既要上課,還要跑新聞寫稿,只有晚上陪他去吃點他最愛的鮭魚生魚片。有一晚,我匆匆趕回家,才一開門,發現愛抽菸的父親,自香菸販賣機,搜羅回來各式各樣的香菸,平鋪在餐桌上。他開心極了,直跟我說,真好玩,沒想到日本的香菸有這麼多的種類與品牌。那晚,我們父子難得對飲,還是不愛說話的他,一杯啤酒下肚,臉色立馬紫紅,我,自然與他一個模樣。父親還是開口問我,日本待得下去嗎?萬一不好待,就回去,書沒念完也沒有關係,不要給自己太大的負擔。我回他,沒問題,工作穩定,報社幫我調薪了;學校也還行,畢業後,再讀個碩士什麼的。他點了點頭,當晚不再有話。

那一回,我偷偷多塞了些美金給父親。可是,父親真的沒用,只要母親給他一點好臉色,父親會把藏著的私房錢,一古腦的全向母親繳械。

我們有時候會替父親伸張正義,埋怨母親太過欺負父親,當著我們的面,父親一聲「啊呀!」就忽略過去;母親會記仇,甚至惱羞成怒。幾次後,大姊說,我們做子女的就別管上一代的事了,反正都是父親上輩子欠母親的,這輩子註定要還。

父親終有難以忍受母親的時候。到了晚年,他反倒想開了,只要母親為難他,他手提袋一提,就來個離家出走,跑到臺北來投靠兒子與媳婦。我們都對父親豎起拇指,讚揚他終於拿出男子氣概,勇於「抗暴」了。父親一來臺北就如魚得水,每天一早就去美麗華喝咖啡,然後乘坐二二二號公車,到西門町的紅包場聽老歌。我經常偷偷塞錢給他,他口�婸℅晹部A還是歡喜收下。我知道,紅包場是要打賞的,每回都要換上一大疊紅通通的百元大鈔。有時候,女歌手會打電話去臺中,向父親請安,招來母親狂暴的妒意;後來,我們一群子女帶著母親也去紅包場見習,讓她知道紅包場的文化,她才不再阻止父親前往;但是時不時的還是會諷刺父親的浪漫與呆傻。

母親經常抱怨,翻舊帳,倒出父親年輕時的風流債。我們會替父親緩頰,說那全是婚前的荒唐事,婚後,父親對母親一直都是一往情深。母親只是氣由鼻孔出,憤憤的丟下一句:「你們以為你們的老子是好人啊?」就扭頭而去。

我與父親的對話已然極少,更遑論是牽涉到性的話題。他獨自來東京那一次,我多想帶他去新宿,讓他開個眼界,看看日本人的「猜拳秀」(日本的色情行業,觀眾在臺下觀看臺上的脫衣秀,完了,還可以相互猜拳,勝者可以上臺,當場接受女性的「服務」)。最終,我還是沒有勇氣開口,當然也未能造就出我與父親唯一一次,跨越父子關係,屬於兩個男人之間的祕密。

有一回,溽暑,父親又來臺北「投奔自由」了。父親很有本事,晚上不吹冷氣,只要電風扇對著吹就行。我們勸過他幾次,說是對身體不好,但是父親依然我行我素。適巧,我不在臺灣,有一天,老婆在一通電話中輕描淡寫地跟我說,父親小中風,上午起床無法穿衣服,已經送他去榮總檢查。幸好無甚大礙,沒有住院。

第二次,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我剛好又在大陸出差。等到我趕回來,父親在醫院�堙A情況還算穩定,醫師說,還是要小心點才好。我在醫院陪了他兩天。出院的當天上午,父親很高興,但想先洗澡;生平第一次,我算是伺候過父親,就這一次。

浴室中,褪完身上的衣服,父親坐在小板凳上,我拿起蓮蓬頭,先為父親洗頭。我本來以為父親的頭髮還算不少,但就在那一刻,我才發現父親的頭髮所存不多,就連頭皮都很明顯的外露了。然後,父親的背後、手臂、大腿,浮現許多血紅的痣,血,就包在幾近透明的皮層�堙A非常醒目。原來,我也已在我的胸前,手臂內彎處,發現有同樣的,鮮紅的,一粒粒的痣;原來,這就是DNA,原來,這就是老化的一個標記,是我這一生與父親無法切割的印記。

我將沐浴乳,搓在父親的身體上;幸虧,父親是背對著我,他沒有發現,他初老的兒子,在他背後硬是憋著,只讓眼淚在眼�婼L旋著。

我一直非常後悔,為何不曾央求父親說故事,說他在抗日戰爭中,開著大卡車,奔馳在滇緬公路,運輸物資到大後方的驚險歷程?為何沒有倒杯酒給他,聽他訴說國共內戰,捨下剛生下大姊的母親,跟著部隊,不斷撤退的不安與艱辛?還有,他獲知奶奶在大陸過世的當晚,酒駕送友人去臺中搭火車,釀成一死一傷的大禍,鋃鐺入獄三年,那又是番什麼樣的煎熬?

我知道,許多與我同齡的人,與穿越過離亂驚駭殘破時代的父親相處時,經常都是冷硬沉默的相對為多,濡沫與共的溫馨記憶闕如。父親們一身背負的巨大創傷,經常在暮年時,橫亙為親子間無法穿透的水泥石塊;直到幕落了,那些石塊,如同不曾揭露的祕密,都跟著父親的軀體,付諸一炬,粉碎成末,卻是再也還原不來,再也還原不來。

本文作者為點燈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一筆墨香
文/林彥佑

教書法,好像就是要牽著孩子的手來寫

冷瑟瑟的天,緊閉著窗;窗外有雨聲,而風聲伴雨滴「咻咻」地畫過縫隙,悄悄為窗玻璃抹上了一層濕意。朦朦朧朧的,手指一掠,便又恢復清晰。

我隨口問著孩子們:「冷不冷?」孩子答覆:「不冷。」只要到冬天,就是這種天氣,我怕你們又是戴手套,又是裹著厚重的大衣,實在難以執筆。

因為按照往例,接近年節,我們總要練練書法字,寫寫春聯。

我們一塊兒把桌面清空,騰出幾條走道擱置洗毛筆專用的水桶,你們很興奮,而我卻提心吊膽。一下子擔心打翻了墨,一下子擔心毛筆劃到對方,一下子又煩惱踢翻了水桶,一下子又叮嚀不要沾太多墨而暈開而玷污了衣袖。你們雖興奮,卻也如履約般地遵守了我們的書法班規。

我將墨汁倒進你們桌上的硯臺,像在點滴某些藥水一般,又好似童年在母親懷�娷I眼藥水一樣。而我的童年,就在有墨香的環境�堛齯j,所以,我總愛在緊閉著的教室�堙A嗅聞著隱隱約約氤氳著的墨香,令人陶醉其中。我認知中的「墨香」,如此美麗,但通過孩子的嗅覺與想像,卻成了他們口中奇異味覺的記憶,有人說很像東西壞掉的味道,有人說像襪子的味道,我也開始懷疑著書寫的美好,是不是美化了墨汁的香氣,而到底來說,它真的是香的呀。

我們論辯了一番,沒有結論。

你們開始興奮了,因為這是你們生平第一次這麼正式地上書法課。遠在偏遠學校的孩子們,外頭望去,盡是山林與稻田,從來沒有才藝班這回事。那般升學世界�堜瓵蛌漱~藝加分、多元學習,對這�堛澈臚l來說,其實是多餘的。

第一次總是如此美好,沒有被強諸於身上的完美期待,反倒可以隨心所欲地擲筆。教室�堙A沉浸著墨香氛圍。

心靜了,呼吸平息了,我們開始了紙筆。我在黑板上示範:「寫橫畫的筆法是提、壓、推、提、壓、收……左右起筆和收筆稍微粗一點,中間筆畫細一點,寫橫畫要記得微微向上哦。」字字句句的提醒,伴隨著孩子的空中筆畫。「老師,為什麼要微微向上啊?」「因為這樣才好看呀。」

「老師,等一下就要寫在書法簿上了嗎?」「老師,是要寫本子上的短短的橫,還是要先寫長長的橫。」「老師,可以開始寫了嗎?」「老師,他一直拿著筆揮來揮去。」「老師……老師……」初次習寫的他們,拋出來的問題就像鞭炮一樣,劈哩啪啦在教室�媗T著。

我習慣了這些問話,因為一堂陌生的課,總會有千百個令人不知所措的提問,其中,還有幾位擲著蘸滿墨筆的孩子,在空氣中筆畫。

書法課就是這麼容易出軌,甚而令人咋舌稱奇,它不像國語、數學課這般容易掌控,但卻又常有出乎意料的不可思議。例如,同樣一枝筆,寫出來的字有數十種寫法,有些橫畫像毛毛蟲,有的橫畫太斜太斜而飛上天了;有的下筆太重猶如一塊厚重的大石,有的卻細細的沒有一絲絲血色。當然,還有抖筆很嚴重、墨水太多而隨筆暈散,還有在轉瞬間,三、四十筆橫畫全都草草完成的。

但是,總會有這麼幾個,讓我想牽著他的手,一筆一畫慢慢地提拔的。教書法,好像就是要牽著孩子的手來寫,才是專業。我就想起孩提時代的我,還調皮的把手握很緊,想讓老師牽不動,看看會是什麼樣子的感覺,或者突然把筆鬆開,看毛筆會不會突然垮了下來。最終,我仍相信,老師是很有功力的。就像此刻,我牽著孩子的手來寫一般,只是在孩子手中的世界,會不會同我孩提時一般,有著仰慕者的心態呢?

我喜歡看你們寫書法的神情,是愉悅的,是祥和的。我從你們小小的身軀�堙A看到了幾許不同的變化。二十多個「你」,二十多個寫字的世界,這又比起上國語課、數學課饒富趣味了。也許是我本身就愛寫書法吧,所以特別鍾愛書法課所帶來的種種樂趣,哪怕是看著你們寫的字總是不如預期,哪怕是需要我比國數課還要多好幾倍的嘮叨,我也都甘之如飴。

再過不久,年之伊始,舊曆披上新裝,我看著你們成長,我們約定好在濃墨情韻的季節�堙A再來揮毫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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