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不僅要看季節,也得要看緯度
關於暈船這一回事,總是讓人聞之色變,就連我也不例外,不管坐了多少次的船,每當要踏上甲板的一刻,心中還是忐忑不安,總得要暗自向上帝喃喃禱告,祈求這次出航一定要「一帆風順」啊!
許多人也誤以為郵輪之巨大,行駛在大海上必定非常平穩,不怕風浪,但其實不然,當遇到惡劣的海象時,郵輪照樣搖晃不誤,而且正因為其大,似乎還要更嚇人幾分,宛然有天崩地裂之勢。原來暈船不只和船的大小有關,航行的季節也非常重要,夏天的海洋大多是溫柔又可親的,彷彿是一個嫻靜的淑女,然而同一片海洋來到冬天,卻很可能完全換了一副模樣,變得陰鬱、暴躁又瘋狂。
我曾在東北季風來臨時出海航行,發覺根本是自討苦吃,後來不敢再輕易嘗試。歐美郵輪也大多選在夏季才開航,我搭地中海郵輪時正是八月盛夏,海面平靜無波,豔陽照耀下彷彿是面光滑的鏡子,又彷彿是巨大的果凍,緩緩漾盪出了甜美的細紋。神話中的海神波賽冬以脾氣暴躁聞名,但這哪裡像是他所掌控的國度?我倚著甲板的白色欄杆,眺望寧靜無邊的大海,而人生有幸能夠目睹此一天堂般的美景,真不禁要熱淚盈眶,油然升起一股一躍而下的浪漫衝動。
其實航行不僅要看季節,也得要看緯度。好幾次我搭郵輪遇到大浪,都是行經緯度較高的地帶,尤其有一回搭航程長達十二天的紐西蘭郵輪,從奧克蘭出發,繞行北島、南島一圈,再駛向終點雪梨。但就在經過南島著名的峽灣之後,郵輪就彷彿進入了惡海,足足兩天的航海日之中,船身都處在劇烈搖晃的狀態。目睹郵輪在大浪中顛簸前進,我嚇得臉色蒼白,人還沒暈心理就先暈了一半,趕緊跑到郵輪的醫務室討暈船藥吃。護理師卻搖了搖頭,不肯隨便給藥,只叫我去自助餐廳吃一顆青蘋果就好。
「青蘋果能治暈船?」我滿肚子狐疑,只能乖乖地搭電梯來到餐廳,不死心,沿路又找了好些服務員詢問暈船的良方,結果每個人都笑瞇瞇地給出相同的答案:「青蘋果。」最後我吞下了好幾顆青蘋果,不確定是否有效?只能苦著一張臉。但我看船上的老外卻似乎習以為常,對大浪見怪不怪了,照樣盛裝打扮,踩著高跟鞋捧著香檳酒杯,搖搖晃晃穿過郵輪的長廊,讓我看了都直捏把冷汗。
說到底,暈船或許和個人的體質和心理因素有關,要戰勝對於未知的恐懼,非得要強大的信心和耐力不可,無怪乎西方世界自古以來的英雄,大多是出自於航海。所以大海最令我害怕的,還在於它的喜怒無常。
天色愈來愈晦暗,還傳來陣陣悶雷
有次我帶女兒搭郵輪到南太平洋的松島,那是一座被譽為人世間最接近天堂的美麗小島,四周被清澈有如藍寶石的潟湖所環繞。我帶著女兒漫步島上,忽然遇到當地婦女向我們兜售出海賞龜的浮潛行程,搭快艇來回三小時要價六十美金。我估量了一下,價錢也還算合理,於是就隨另一對夫妻以及兩名年輕的男孩,一起登上了狹小的快艇。
遊艇飛快地向外海奔馳而去,濺起了雪白的浪花,我們置身在碧海藍天之中,海風迎面打來,自然是無比的痛快。但這時天邊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大片烏雲,竟也飛速地朝遊艇直撲過來,沒幾分鐘後就劈里啪啦落下豆大的雨點,但大家全穿著泳衣,不怕淋濕,只覺得更刺激好玩了,兩個年輕男孩還興奮得在雨中引吭高歌。我抱著女兒,全身都已經被雨水濕透,心想等這片烏雲過去就好,卻沒想到烏雲接二連三,前方的天色愈來愈晦暗,還傳來陣陣悶雷,原本清澈的海水也變得混濁不堪,波濤洶湧不懷好意似的,彷彿隨時都會冒出巨大的海怪。
快艇幾乎是打在浪上前進了,每一次都是重重一擊,女兒這時不禁害怕得大聲尖叫,我們趕緊隨著那對夫妻一起躲到船艙避雨,但那船艙小到頭頂幾乎抵著天花板,再也容不下別人,每個人只能面面相覷,強顏歡笑。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看到了波賽冬正矗立在天與海的中央,拿著三叉戟咆哮翻攪。快艇就這樣在滂沱大雨的怒海上奔馳了四十分鐘,才終於抵達浮潛的地方,船長啪的熄掉引擎,原來是在大海的中央。
我看著眼前一波波的巨浪,心想這要如何浮潛?女兒的嘴一扁,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滾,但沒想到搶先一步哭出聲的,竟是那兩個一路嬉鬧的年輕男孩,他們在雨中嚴重失溫又暈船,邊哭邊對船長說不浮潛了,願意賠償我們所有的費用,求求船長立刻掉頭回松島。於是我們又一路冒著大雨反向奔馳,當船一轉彎,從外海駛進潟湖,向松島的沙灘靠過去之時,雨卻說停就停了。
我一抬頭,看見天空中烏雲竟一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太陽再次露臉,又回到了一個風光明媚的晴朗夏日。我們——包括那兩個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年輕男孩,全都傻了眼,恍恍惚惚地跳下快艇,涉過淺水,步上松島的沙灘,就像剛從一場噩夢之中歷劫歸來。女兒念茲在茲想看的海龜沒有見著,卻見著了海神波賽冬的真面目。但我們又能說給誰聽呢?又有誰會相信這片在金色陽光沐浴之下的大海,竟是如此晦暗而喜怒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