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裡的小木屋就是黃金屋
兩年前,因緣際會下,我有個機會到貝加爾湖畔的一座小木屋住三天,一位名叫安東的狩獵監督官在他貝加爾湖東岸的俄式小農舍接待我。安東戴著一副遠視眼鏡,他被鏡片放大的雙眼,賦予了他一種快樂兩棲類的神情。晚上,我們下西洋棋;白天,我幫他收漁網。我們幾乎不交談,卻花很多時間閱讀──我讀於斯曼,他讀海明威,而且他都發音成「賀明貴」。他一天要喝上好幾公升的茶,我則去樹林裡散步。陽光灑滿整個屋內,野雁避離秋天。我想著我的親人。我們收聽電台廣播:女主持人播報了索契的氣溫。安東說:「黑海那邊呀,應該不錯。」偶爾,他朝鍋爐裡丟一塊木柴,等一天快過完了,他就把西洋棋拿出來。我們小口小口啜飲著一款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的伏特加,一面推著棋子。我每次都被分到白棋,還經常輸棋。漫漫長日過得很快。我和這位朋友道別時心想:「這種生活太適合我了。」只要定居下來,就能得到旅行無法再帶給我的東西:內心的平靜。
於是,我鄭重承諾自己要獨自到小木屋生活幾個月。寒冷、寂靜和孤獨等狀態,將來會比黃金更珍貴。在這人口過剩、氣溫過暖且噪音過大的地球上,森林裡的小木屋就是黃金屋。這裡往南一千五百公里處的中國,正人聲鼎沸。有十五億人口即將過著水、木材和空間都不足的日子。能夠在世上最大淡水湖畔的森林裡生活,是一種奢華。將來有一天,那些在豪宅大理石大廳裡百無聊賴的阿拉伯石油商、印度的新富豪和俄羅斯企業家,將會明白這一點。屆時就該是遷往緯度較高的地區、前往凍原的時候了。幸福將位在北緯六十度以上的地方。
與其在城市裡日漸枯萎,還不如快樂地生活在原始的森林曠野。在《人與大地》的第六部,地理學家何可律──他是無政府主義大師,文筆充滿舊式情懷──闡述了一個絕佳的概念:全體人類的未來,將在於「文明與原始的全面結合」。到時我們將不需在對科技進步的追求和對原始空間的渴望兩者間作出抉擇。搬到森林裡生活,可望一圓美夢,讓無政府主義和未來主義相輔相成。
喬木林下的生活是永恆的,貼近大地。人可重新見到月光般皎潔的真理,順服於森林的統治,卻又無需放棄現代化的便利。我的小木屋可說是古今兼容。出發前,我到文明社會的大賣場採買了維繫幸福的必需品,還有書、雪茄與伏特加:我將到蠻荒森林裡享受這些東西。我太認同何可律的理念了,甚至替我的小木屋加裝了太陽能板。太陽能板可替一台小電腦提供電源。我主機板上的矽晶片將以光子作為養分來源。我聽著舒伯特看雪景,砍完柴後閱讀馬可﹒奧里略,抽著雪茄慶祝晚間釣到的漁獲。何可律知道了應該會很欣慰。
住進森林裡,能讓人還債
布魯斯﹒查特文在《所為何來》中曾引述恩斯特□榮格的言論,榮格則引述自司湯達:「文明之道,在於將最精緻的享樂與無時不在的危險做出巧妙連結。」這便是對何可律之呼籲的一種迴響。重點在於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掌舵,主導自己的人生;在於翻山越嶺,遊走天南地北的迥異國度;在於在享樂和險難之間、在俄羅斯嚴冬和鍋爐的溫暖之間,取得平衡。別停滯下來,永遠要在各種感受的不同極端之間來回擺盪。
住進森林裡,能讓人還債。我們呼吸,吃著水果,摘花朵,到溪水裡,然後某天,我們死了,卻也不曾跟地球結帳。人生是一場霸王餐。度過一生最理想的情形是能像北歐小精靈那樣,在土地上自由來去,卻不曾在草地上留下痕跡。應該要以童子軍創始人貝登堡的建議為座右銘:「離開一處營地時,記得留下兩件事:第一是什麼也不留,第二是留下感謝。」重點呢?別給地球造成太大負擔。隱居者終日關在自己的小木屋裡,並不會弄髒大地。他從自己的小屋門口,望著四季跳起永恆回歸的歡快舞步。由於沒有機具,他能活絡保養自己的身體;由於與外界斷絕聯繫,他得以解讀大樹的語言。擺脫了電視後,他發現窗戶比螢幕更透明。他的小木屋,讓湖畔變得輕快,且提供舒適。有朝一日,人們將不想再談「衰退」和對大自然的愛了。我們將更想把想法付諸行動,讓自己言行一致。該是時候離開都市,讓有關森林的空洞言論落幕了。
小木屋是簡約的國度。在松樹的庇蔭下,生活簡化成幾種必要的舉動。從每日家務勞動中忙裡偷閒得來的時光,都用在休息、靜思端詳和儉樸的享樂。細數非做不可的事項,其實不多。閱讀、汲水、砍柴、寫作和倒茶,成了例行儀式。在都市裡,所有這些舉動都被千萬種其他舉動所夾殺。森林能凝聚都市所疏離的事。
●摘自木馬出版《貝加爾湖隱居札記:在這喧囂的世界, 一個人到西伯利亞森林住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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