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周末跟住在維也納的飛力普視訊,總是話些家常,譬如「雪融了嗎」,「槐花開了沒」或是「昨天快篩怎麼樣」。二月中那個尋常周末,他猛然上來第一句話卻是:
「開戰了。」
「沒有啊,」我說,「新聞沒報啊。」
「你等著看,」他說,「維也納是歐洲『前線』,我們的感覺不會錯。」
四天以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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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我在荒誕的情境裡搭上飛機。台北直飛維也納已經一年多沒有航班,只能飛伊斯坦堡轉機。兩年半不見的桃園機場空蕩如鬼片場景,伊斯坦堡機場卻又人聲鼎沸。到了維也納機場,一切如常。確診數字仍舊非常高,但是人們決定正常生活,疫情早就不再是話題。
重重壓在人們心頭的,是一種不敢置信的駭異,駭異以為絕對不可能再發生的事情,竟然活生生在眼前出現。
我們先到超市去買物資。民間組織在網上列出烏克蘭人在戰火中所需要的生活物資項目,我們挑選了嬰兒尿布和罐頭食品,加上緊急醫用譬如紗布、繃帶、碘酒、刀傷灼傷藥膏。
抱著大包小包到達火車站外面的定點,放下東西,看見一個女人從很遠的地方奔過來,兩手抓著一個大鍋的雙耳,鍋顯然很重,顯然很熱,她小跑步趕向物資集中攤位。
車站裡的烏克蘭人一眼就能辨認。男人全投入戰場,已經不許離開國境;成群的老弱婦孺帶著行李,疲憊而沉默地坐在長椅上。歐盟幾十個國家對烏克蘭人開放邊境,允許他們免費搭乘火車到任何國家。那些在歐洲有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還有一個陌生的地址藏在口袋裡,可以暫時投奔,但是更多的是舉目無親、四顧茫然的人,自己的家園已被炸成廢墟,攜老扶幼,上了一列火車,只知道往西,到哪個國家、往哪個城市、說什麼語言、找什麼地方過夜、做什麼來養活孩子、何年何日可以返鄉,一片深淵似的空白。
成堆的行李放在候車大廳光滑的地板上。大多是簡單的背包;一個人只有兩隻手臂,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扶著老人,逃難時唯一可以帶上的,也只有一個背包。背包拉鍊沒有拉上的地方,伸出半截孩子毛茸茸的玩具。孩子趴在大人的膝上,累得睡著了。大人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這陌生車站裡人來人往,彷彿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方向。
「請問這是維也納總站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很意外──我們就站在總站的月台上啊;竟然有人到了這裡還不知道這是不是維也納站?
回頭,是個紮馬尾的年輕女孩。
「是,這是維也納總站。」
「謝謝。」她快步跑開。
不一會兒,又看見她了。女孩身上背著一個背包,左手牽著看起來六十多歲的女人,右手牽著看起來九十多歲的女人,顯然是母親和祖母。那母親腳步細碎,低頭只看自己的腳,那祖母穿著厚重的及膝大衣,包著頭巾,體態臃腫,拄著拐杖,艱難移步,彷彿隨時會跌倒。
正在斟酌要不要前去協助,我們自己的列車開始滑動。
從車窗裡往外看,這女孩牽著年邁至親的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突然暗下來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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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烏克蘭文譯本原說二○二二年春天會完成,如今漫天砲火,難民輾轉溝壑;烏克蘭出版社的S和M是否平安呢?
急忙探問。
S:我們已經撤到烏克蘭西部,暫時安全,但是M住在基輔,走不掉,因為八十五歲的祖母不肯離開家鄉。
找到M。
M:祖母終於同意走了,明天出發。火車站人山人海,我們準備自己開車往西走。這幾天天天都聽見城裡的砲火聲。沒想到自己在翻譯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裡頭多少悲傷、殘酷、荒謬的情境,竟然變成我現在的親身經歷……
M在逃亡的半路上,手裡拿著一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拍了一張照片,傳給我。她神情肅穆,穿著冬衣,身後一地的白雪。
黃昏的維也納,教堂鐘聲響起。冬天的暮靄有一重含蓄而沉靜的、藍灰色的光澤。此起彼落的鐘聲像哀傷的祈禱。寒風獵獵,烽火中流離失所的人,在冰天雪地裡找家。
不能不想起愛因斯坦說過的:「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用什麼武器,但是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會用棍子和石頭。」